厅堂里骤然沉默了下来。众人看着杜绍越来越严肃的面容，越发心中没底。

杜云彦和杜云章两人顶着杜绍利箭般的目光，依旧将背挺得笔直，眼中满是坚定。

杜绍看了看两个神态整肃孙儿，又看了看满脸凄惶的朱氏，突然狡猾地一笑：“既然你们都不愿意，那就等阿俪及笄就给她相看郎君，哎，我本来想着咱们杜家就这么一个小娘子，怎么也要等到十七八再说亲事的，谁曾想你们两个做兄长的这么不稀罕妹妹。”

杜云彦、杜云章和朱氏都被杜绍的神来之语震惊的无语凝噎面目呆滞。

这。。这神转折是几个意思？

连坐在杜绍膝头的杜宜琬都吃惊地抬头看向杜绍。

杜绍有些奇怪地看着杜宜琬，问道：“阿俪知道说亲是什么意思？”

杜宜琬连忙摇头，开玩笑，她现在才四岁怎么可能知道。

“噢，那阿俪看大父作什么？”杜绍又问。

杜宜琬心下一急，下意识地低头避开杜绍的目光，恍然看见手里拿着的柑橘，连忙把柑橘往杜绍跟前一送，娇娇地说道：“阿俪剥不开，大父剥好不好？”

杜绍洒然一笑，接过杜宜琬手里的柑橘，一边剥着橘子皮，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只问你们这一次，做了决定便再无更改，往后你们谁若是想变卦，就别怪大父手狠了。”

杜云彦和杜云章一齐拜首，高声道：“孙儿明白。”

杜绍把剥好的橘子递给杜宜琬，道：“和你阿娘回去吧，你今天也累了。”

杜宜琬接过橘子，从杜绍的膝上滑下来，乖乖地行了礼就退到朱氏身边。

杜绍这时候又对众人说：“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众人连忙应诺。

杜绍点点头，挥挥手道：“你们都回去吧。”

杜云彦和杜云章两兄弟起身行礼正要告退，朱氏却道：“阿耶，我还有事要向您禀告。”

杜绍想着朱氏今日晚归恐是有要事，便颔首道：“你们哥俩送阿俪回去。”

杜云彦等三人应是，退出了厅堂。

明华院在松鹤园西边，中间隔了个明正院，这距离不算近。是以一出院门，杜云彦又把杜宜琬抱了起来。

杜宜琬今天折腾了一天本就极为疲惫，又因了却心中一桩大事整个人都松懈下来。这劲头一松，小小年纪的杜宜琬就开始哈欠连天。

杜云彦和杜云章看着杜宜琬爱娇犯困地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杜云彦调整了一下姿势就对杜宜琬说：“阿俪靠着大兄睡一会，到了明华院我再喊你。”

杜宜琬迷迷糊糊地点点头，把手里的柑橘递给自家阿兄，就靠着杜云彦的肩头浅眠，睡过去之前还在想，大伯父不会出事了，大兄会一直这样好的。

而此时松鹤园的厅堂内，朱氏已经把今日发生之事细细告知杜绍。

杜绍沉吟了许久，才说：“清宁道长名声在外，你尚未多问他便知你所忧，想来不是无的放矢。”

朱氏闻言心中一紧，忙道：“清宁道长常出入宫闱，万一他向圣人告知此事？”

杜绍思虑片刻，道：“他若有心要上告，便不会同你多说了。我虽未与清宁道长有过往来，不过他师父云松道长倒与咱们杜家有些渊源，想来有这桩前事在，清宁道长也会顾虑一二。何况阿俪之事实在玄之又玄，闻所未闻，咱们只要咬死无此事，清宁道长贸然上告亦未必有好果子吃。”

朱氏长吁了口气，心中轻松不少，阿翁向来思虑周全，当日阿俪说出梦兆时在场诸人皆信得过，派去送信到前线的亦是心腹之人，想来阿翁已经把手脚都收拾干净了。无凭无据，清宁道长也不能红口白牙就让人相信如此诡异之事。

了却这桩心事，朱氏又有些忐忑地问起杜绍昌宁县公府之事。毕竟此事是旁人家事，她插手其中只怕会加深昌宁县公对杜家的愤恨，这对杜家百害而无一利。

谁知杜绍连眉头都没动，嫌弃地说道：“这种小事你自己做主就是，真等到卢向恭打上门来了，你再来禀告我。”

朱氏愣了楞。

杜绍却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待朱氏走后，杜绍默然了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只正红色绣卷草连枝纹的锦囊。

杜绍用手轻抚锦囊，目光深沉而缱绻，仿佛在透过这个锦囊思念着某位故人。

杜绍有些孩子气地说着：“阿槿，你看，那卢允这把年纪了还是个糊涂蛋，被几个妇人玩弄于股掌，卢家的老祖宗怕是要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了吧。可惜那位卢家大伯早亡，不然也轮不到他弟弟继承爵位，不但断了和我咱们杜家的联盟还生出个这么不知所谓的儿子。卢家若再没有好的继承人，恐是真的要败了。”

“多亏当初岳父眼光好，不，是你的眼光好，是你挑的我啊。”杜绍喟叹道，“也多亏你，咱们杜家这两个儿媳妇都挑的好。老大媳妇是个明白人，性子又贤良，一派世家风范，既撑得起世子夫人的地位又不会苛待老二一家。老二媳妇虽然凶蛮一些，却是个重情重义的，和老二也投脾气，便是以后分出去了，也当得起一家主母。这两个媳妇好，连带着膝下的孙儿孙女也都教养的好。阿彦像他爹，沉稳多智，也知道照顾弟妹；阿章虽比他爹乖些，却也是个混的，你看他刚才同我说什么，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说要当名将，他祖父我都不敢说自己是名将。”

说到这里，杜绍无声地笑了笑：“难怪当年大父说妻好一半福，你看我现在过得这样悠闲都是托了你的福气。可是，阿槿，我答应你的事还没办到，你怎么就早早地走了呢，阿槿。。。”

杜绍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他握着锦囊，眼睛无意识地望着窗外的落日。

在夕阳的余晖中，他放佛看到了那个骑着骏马一身胡装的明丽女子。她仰着头，嘴角挂着一抹浅笑，斜睨了他一眼，朗声说道：“杜继庭，你敢同我比赛马吗？你要是赢了我，我就嫁给你。”

后来，他赢了比赛，女子梳着高髻十里红妆做了他的妻子。婚后，红袖添香，她会一脸嫌弃地拿着他临的字帖嗔笑道：“杜继庭，我让你练得字你都练到哪里去了，瞧这一手狗爬！罢了罢了，往后你的上疏还是我来替你写吧。”

再后来，女子奄奄一息地躺着病床上，她握着他的手，故作凶狠地同他说：“杜继庭，你可得对自己好一点，不然，黄泉路上，我就不等你了。”

杜绍慨然长叹，有些颓然的独坐着。余光将他的影子衬得颇为寂寥，直到夕阳西去，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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