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情景消散，杜宜琬倏然间从梦中惊醒，此时她的脸上已是一片冰凉泪水。不过几乎是醒来的刹那，她就下意识地看了看床帐外守夜的侍女。待看见朝露睡在一旁的矮榻上后，杜宜琬才松了一口气，又躺回锦被里。

还好，刚才看见的俱是前世旧梦，并非她又回到了那样悲惨的岁月里，杜宜琬如是想。

闻着清淡的安息香，杜宜琬起伏的心境平静了下来。不过刚才的梦，却让她又想起了许多前世之事。

前世杜家内忧外患，外受到圣人的猜忌柳家的打压，内有大兄一家的愤恨不满，阿耶与阿娘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偏生她还不懂事。那时候她痴恋雍王，全然不顾家中现状，介入到柳王妃与卢渲的争斗中，最终害得杜家远走凉州。

到了朔云城后，嗣凉王因心怀异志而对杜家百般刁难，她却还任性地拒绝联姻断了强援。以致嗣凉王无所顾忌地将阿耶排挤到边地凉城县，并在流民之乱时袖手旁观，使得整个杜家几乎尽没于那场民乱。如果不是卫大郎君不计前嫌施以援手，她连杜家最后的根脉都保不住。

想到这里，杜宜琬默然片刻。如果没有卫大郎君在她弥留之际告知仇人们的下场，并答应抚育阿克教他成才，了却她诸多心愿，她重生之后的心境定不会这么平和，必是心怀怨恨想要报复。

若是那样，杜家有可能会因她重生之利而光耀门楣，亦有可能会因她的执念怨望而分崩离析。不说别的，心怀恨意的她恐怕连大兄都容不下。与其那般百般算计，反不如现在这样一家和乐，众人齐心。只要等到大伯父与父亲凯旋而归，杜家就能度过前世的危机，至少再无内患之虞。再往后，有她的“预言”在，必不会使杜家威名蒙尘。

杜宜琬这般想着，忽然觉得，上苍让她重活一世，那她这辈子除了改变杜家的命运以赎前罪之外，还要想方设法报答卫大郎君的恩情才行。只可惜卫大郎君说过他曾与她在洛京有过一面之缘，她却全然想不起来是何时节。

杜宜琬懊丧地揉揉了脑袋，心道左右她往后不会离开洛京，她与卫大郎君定有再逢之日。

做了大半天的梦，又费了许多神思，尚是孩童的杜宜琬立刻就疲惫起来，迷迷糊糊间又陷入梦乡。

杜家众人因得了前线捷报之故，俱是舒心好眠，而隔壁宣化坊的昌宁县公卢允睡得可就不那么安稳了。

因白日听了何管家与赵嬷嬷的禀告，卢允心中便十分不畅快。尤其赵嬷嬷在复述那两个看门婆子的话语时，说什么内院的事情，郡夫人的话比县公的话更管用，这句话简直像根刺扎在卢允心头。

纵然知道赵嬷嬷对段氏不满言语之间恐怕多有添油加醋，但看到段氏的贴身侍女来请他回正院用晚膳时，他还是拒绝了，留在前院书房用膳过夜。

往日他觉得段氏出身虽低，但温柔小意处处以他为尊，比起韦氏来，他更满意这个继妻。但是这个柔顺的继妻居然暗地里如此苛待老大的媳妇孩子，让他意外的同时又暗自心惊。

他又不是蠢货，事到如今，他哪里看不出来老大媳妇的病和阿澈的失踪都与段氏脱不了干系。他不耻段氏的手段，但是更愤怒于段氏的隐瞒。这种把他蒙在鼓里的做法让他恨不得狠狠收拾段氏一顿，叫她明白这个家不论内院外院都是他昌宁县公说了算。

可这念头闪过之后，他又想到了老二仲卿。老二比老大脾气好，从小就懂事，这么些年老大那个犟牛去了外地任职，就是老二一家子在他膝下尽孝。收拾段氏事小，万一影响了老二的前程可就得不偿失了。更何况老大走了，这个世子之位传给老二也未尝不可，毕竟老二已经成才，足以挑起昌宁县公府的担子。

可是阿澈他们要怎么办。现在段氏已经敢对他们动手了，要是老二真当了世子，他百年之后，老大的子嗣们该如何艰难。卢允想起今日在马车上，阿澈那样一个倔强的孩子居然拉着他的袖子哭着说想阿耶。

老大呀！那到底是自己的骨血，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儿子，那么优秀的儿子。老大纵然脾气倔对自己不够恭顺，但是他卢允的同僚故旧谁人不说他有福气，有个如此聪慧的儿子。

卢允一声长叹，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第二日早起时，只觉得心烦气躁十分烦闷，索性叫了仆从去鸿胪寺告假，反正他这个鸿胪寺少卿一向可有可无。

待卢允梳洗完毕，仆从便来禀告：“家主，大郎过来请安了。”

卢允嗯了一声，吩咐道：“今日早膳叫人加一盘玉含团、一碗羊奶羹，都多加蜜，阿澈和他阿耶一样，喜吃甜食。”

那仆从心中暗暗一惊，忙应了，退出去时还在想，到底是嫡长孙，虽说如今是二郎君一家占上风，但只要这家主记挂着，未必没有翻身的那一天，自己往后见到大郎还是得恭敬些。

卢允整理好衣衫来到厅堂坐好后，一直站在堂中的卢皓上前半步，一丝不苟地朝卢允行礼问安：“大父晨安。”

卢允微微颔首，温声道：“等久了吧，下回不用来这么早。”

“孙儿并未等多久，不过方才听闻大父今日告假，大父可是哪里不舒服？是否需要请医士入府诊脉？”卢皓一脸关切地询问道。

“不妨事，只是有些胸闷罢了。”卢允轻轻揭过，复又问道：“你还没用早膳吧，刚好陪大父一起用，我还叫人加了你喜欢吃的玉含团。”

卢皓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正要答应，却又迟疑了一下，弱弱地说道：“阿澈还没有去向祖母问安，如果去晚了，恐祖母不喜。阿澈，阿澈改日再陪大父用膳吧。”

卢皓说完还有些忐忑地低下了头。

卢允闻言眉头一皱，看着卢皓这般畏惧段氏，心中更是涌起一股怒气，我卢家的嫡长孙何须看一个小官之女的脸色，顿时冷哼一声，道：“你祖母身体不适需要静养，我会让人去同你祖母说，她病好之前你无需过去请安。今日便在我这里安心用早膳，用完了便回尚琮院好生陪陪你阿娘。”

卢皓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扬起，不过等他抬起头来时，却是一副感激涕零地模样。

卢允见此也不由心情大好，罕见地放下了长辈架子，居然在用膳时主动给卢皓夹菜。而卢皓也很机灵地适时表现出对卢允的孺慕之意。

这下卢允看卢皓更是越看越顺眼，尤其是卢皓生就一副典型的卢家人的好模样，和他爹卢卓卿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而卢皓经历了拐卖一事后，一身的倔强傲气收敛不少，让卢允将往日的那些偏见不满尽数散去，心中到真是涌出几分真心疼爱之意。

正在这对祖孙愉快用膳时，一个仆从忽然走了进来对卢允耳语几句。卢允原本和颜悦色的神情骤然间冷了下来且隐含怒气。待仆从退去后，卢允将手中的银箸放下，淡淡地问道：“阿澈可吃饱了？”

卢皓在卢允停箸时便停下用膳，卢允话音刚落，卢皓已恭敬地起身：“大父，阿澈已吃好了，多谢大父。”

卢允看着卢皓谦恭的模样，神色稍霁，道：“如此你就先回尚琮院。”

卢皓躬身行礼，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只是刚踏出门槛不久，陶瓷摔碎的声音便从卢皓身后传来，卢皓却充耳不闻连脚步都没乱一下，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前院书房。

卢皓走后，卢允没压制住自己脾气，对着闻讯赶来的何管家喝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朱氏到底要干什么？大清早的就派人送东西过来，还让那些仆妇在我府中喧闹，老二媳妇怎么就让那些仆妇随随便便地进我昌宁县公的门？”

何管家神色为难，欲言又止。

卢允怒喝：“连你也敢欺瞒我不成？”

何管家连忙唯唯称不敢，道：“其实怨不得二夫人，永定县公府的仆妇十分刁蛮，天刚擦亮就来敲门，二夫人原本也是不肯答应他们进府的，怎奈那为首的仆妇说奉了杜二夫人的吩咐一定要见到世子夫人，若是见不到便候在卢家门外不走，若有四邻问起，便说，便说。。。”

“便说什么？”卢允寒声道。

何管家低了低头，道：“便说卢家二郎为了世子之位，要逼死自己亲兄长的遗孀。二夫人没办法，才让他们进府。”

卢允闻言只气得气血上涌，一张白脸都涨成了紫红色，半晌，才踢翻了一旁的食案，吼道：“给我准备官服，我要去京兆尹那里告朱氏一个妄言诽谤之罪，还有，还有，杜荀，对，杜荀他教妻不严、德行有失。”

何管家听到卢允语无伦次的话语，心中暗叹一口气，面上却劝道：“家主，家主，切莫气坏自己的身体。仆从还有下情要禀告。”

“还有什么！？”卢允怒问。

何管家看了周围的仆从一眼，众人很自觉地退出了厅堂。何管家上前几步低声道：“今晨大郎未曾去给郡夫人请安，郡夫人遣了身边的侍女去斥责世子夫人，世子夫人急怒攻心晕了过去。这一幕恰巧被杜二夫人的仆妇看见，所以才闹将起来。”

卢允闻言立刻恨声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要不是看在老二的面子上，哼！”

“现在情形如何了？”卢允一想到自家后院吵吵嚷嚷的便头疼起来。

何管家道：“二夫人已经过去了，不过看那架势，恐难安抚住。”

卢允闻言额角直跳，气道：“反了，反了，你带着人去，谁再喧闹就给我乱棍打出去。”

何管家应声而去，卢允让人收拾了厅堂后就一直在堂中踱步，他开始觉得老二有这样又蠢又嚣张的亲娘，往后的前途实在堪忧。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何管家返回禀告道：“家主，那帮仆妇果真凶蛮，二夫人的话亦不曾管用，多亏大郎安抚住了众人，现在世子夫人已然醒来，杜家的人已经回去了。”

卢允寒着的脸松了松，却并没有说什么。

正在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喝问：“阿福，你趴在侧窗边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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