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州去年冬大雪，越冬的麦苗本就冻死冻伤不少。百姓们心知来年的日子不会好过，但总算还有一条活路。

谁知好不容易熬到了春来雪化，竟遇上千里大旱。

没有水，也就没有收成，一家子人都要饿死，偏偏官府既不赈济又不许众人逃难，这是要把人往绝路上逼。

这样一来，宁州百姓对左袁愤恨不已，柳家亦在宁州民心尽失。如此大好机会，魏成帝自然不会放过。他不但借着收拾左袁的东风拿回了宁州刺史之位，还下旨令周围州府调集粮草赈济宁州灾民。

宁州的周围，最近的可不就是安北都护府所在的景州。

魏成帝这是想用柳家的粮食换自己的名声！

可柳家能拒绝吗？当然不能！

柳家在宁州已经输了不少民心，这个时候要是还敢推三阻四，往后就算把宁州收回来了，宁州百姓也会心存旧恨。所以柳思铭不但要大方地拿出粮食来赈灾，还得赶在青州、冀州的粮食到达前送到宁州，把姿态做足。

当然，柳思铭也不是草包，吃了魏成帝一个暗亏，他不是没有后手阴杜荀等人一把。但想到父亲柳慎的打算，柳思铭只好咽下这口气，遣人往宁州送了不少粮食。

景州的粮食到达宁州时，杜荀等人也才刚到宁州治所抚宁城两日。彼时，刺史府已被带走左袁的龙武卫给抄了个底朝天，连后院小花园的土都给犁了一遍。

杜荀就在这杂乱不堪的抚宁城刺史府中接过了宁州一地的军政大权，走马上任。

宁州经历了这样一场官场动荡，刺史府中的僚属官员也折损不少。

原本的宁州长史、录事参军、抚宁县县令都随着左袁被一同带回了洛京大理寺受审，六曹判司中的司仓、司功参军被前次捉拿左袁的龙武卫校尉投入了大牢，这会还被龙武卫的人严刑审问着，估计是出不来的。

偌大的议事厅里，除了跟着杜荀一道来的长史余伟志和龙武卫校尉杨林外，就剩下四名判司，这么一看，还真有些空荡荡的。

杜荀端坐上首，看着这四名判司战战兢兢的样子，也知道他们吓得够呛。只是他也懒得安抚，这些人要是有本事会做事，他自然会重用，若是迟早要滚蛋的废物，他也没必要浪费口水。

于是在四人做过介绍后，杜荀就问道：“诸县县令和诸折冲都尉何在？”

宁州治所抚宁，下辖十个县，五个折冲府，新官上任，这些人都是要来拜见的。

四人相互看了看，司法参军大着胆子道：“诸县县令不知道您来得这般快，所以还不知道消息。属下已经让人去通知了，估计这几日就会过来拜见您。至于诸位都尉，因灾民太多，他们都带着人去周围县里维持秩序，也不在抚宁城中。”

杜荀点了头，想想便道：“既然如此，你让人通知，叫诸县县令和诸位折冲都尉三日后再一齐过来。正好那时各地的粮食也快到了，也好让他们带着回去赈灾。其他都尉也就罢了，抚宁折冲府郑都尉那边若事情要紧晚些来见我也无妨。”

司法参军连声应诺。

杜荀接着对余伟志说道：“宁州当务之急是赈灾，你一会就去了解下具体情况，回头来禀告我。”

余伟志应了，有些不着痕迹地看了杜荀一眼。新官上任，既不安抚也不敲打，看着还有几分放权的意思，这杜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杜荀自然察觉到了余伟志瞄过来的那一眼，不过他没在意，又随意说了几句话就交代大家散了。

众人退出议事厅时，杜荀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杨林一眼。

这个人他以前就知道，寒门子弟、武进士出身，虽然才二十来岁，但一身功夫确实不错。圣人看中他把他调入龙武卫从军士开始做起，才三年时间，他就从军士升到了校尉，还成为了圣人的心腹，这只能说明此人本事心机一样不差。

不过杜荀却不是很在意，杨林又不是冲着他来的。宁州面积不大，加上治所不过才十一个县城，五个折冲府，其中尤以抚宁折冲府最有战力，连抚宁折冲府都尉的官阶都比旁人高半阶，其他四府皆以其为首。

杨林此来一是为了继续寻左袁的罪证，二就是奉命来夺抚宁折冲都尉的位置。这两样，和他都没有什么冲突，他才没闲心管他是怎么掀翻郑谦的。

他在意的是余伟志，从方才余伟志流露出神色来看，这个是个很有野心的家伙，只怕做梦都想着架空自己，做宁州有实无名的刺史。

想到这里杜荀冷笑了一下，来之前他就和阿兄商量好了应对之策。他不通政务，若是贸然插手刺史府的运转，闹了笑话漏了怯，不但有损他的威名还会让下面的官员看出他好糊弄。既然如此，阿兄让他索性放权给余伟志，让余伟志来出面，而他们只要捏住余伟志就行了。

这个办法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在他熟悉宁州政务之前，倒是可以应付一二。只等他上了手，余伟志这块过河的板子扔不扔，就看他听不听话了。

杜荀在想着对杨林和余伟志的安排，杨林和余伟志也在琢磨着杜荀的态度。

议事厅里杜荀的表现，让杨林和余伟志都觉得杜荀真是知情识趣，圣人果然是目光独到，有这么个棒槌做大旗，他们的倒是可以安心做自己的事。

尤其是余伟志，寒门出身的他骤然到了这样的高位，还挂着长史的名行着刺史的职，越发有些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张狂。

杜荀冷眼旁观装作不知，每日里带着心腹侍卫仆从在抚宁城里面转，很快这座城的布局就完全印在了杜荀心里。他甚至能比当地人都更清楚抚宁城的巷陌小道。

等杜荀转悠完了城里，宁州各处的县令都尉和千呼万唤的郑谦郑都尉终于齐聚抚宁城，一是来拜见新任顶头上司，二是来讨粮。

这几日内，除了景州，冀州、青州，甚至海州也派人送来了粮食。这些粮食足够宁州十三个县挨到秋日。

看着这一帮县令们，杜荀也没时间去调查这里面哪些人清廉哪些人贪腐，索性快刀斩乱麻地立了规矩。粮食他给，每县按照下辖人口上报，由长史余伟志来审核。

但是杜荀也把丑话说在前面：“本官的粮食也不是白给的，你们每个县必须有至少四个灾民安置点，每个安置点一天两顿白粥，粥要浓稠到能立住筷子。若是叫我发现有人阳奉阴违，那就别怪我下手无情，这年头，有的是人等着做官。”

这一番话，让在场众人都是神色各异，有的不以为然，有的深以为然，还有的无所谓，有的很有所谓。

余伟志皱着眉，明显心中不同意，但他不能当着这众多县令僚属的面撅杜荀的面子。

县令们应了之后，杜荀瞥了一脸骄矜的郑谦一眼，说道：“本官听说郑都尉和其他几位都尉这几日都忙着在各县维持秩序。既然这样，一事不烦二主，你们就继续带着折冲府的卫士维持好各县的秩序，若是有民变发生，本官唯尔等是问。”

郑谦的眉毛抽了抽，张着嘴想说什么，却被身侧的果毅都尉扯了扯袖子，似乎终于意识到人在屋檐下，郑谦只好不情愿地闷声应诺。

杜荀看得心头冷笑，这才是个真棒槌呢，就这样子还想和杨林斗？

等到人都散后，余伟志寻到了杜荀，刚开口说了声：“府君，您和诸位县令说的话。。。”

“你不用劝我，这件事没得商量。”杜荀打断道，“宁州大旱数月，百姓苦不堪言，再来几个侵吞赈灾粮的，那就要激起民变了！”

余伟志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得，等着这位官场菜鸟闯了祸事，他再替他擦屁|股吧。

杜荀看着余伟志离去的背影，眼中隐隐有些不屑。

他虽未在这些文臣地方官的圈子里打过转，但他从军多年，杜家亦是代代入朝为将，他又怎会不懂这些官场规矩呢！这些县令们是官职比他小比他低，但牵亲带故的，说不定后面就扯着一位重臣的衣角或者是一方郡望的人脉。

没搞清楚关系前，冒冒然动了杀招，说不定就在看不见的地方和人结了死仇，以后莫名其妙的被捅一刀还不知道是谁下得黑手。

但是，他杜荀需要顾忌这个吗？还真不需要。

宁州是柳家的地盘，这些个县令只怕也大都是柳家的人。他砍了这些人，圣人只有高兴的份，怎么会责怪他。何况贪赈灾粮发财，从快死了的人嘴里抠钱，这名声太臭，就算是柳家的人，柳家也不会护着，除非，宁州的民心他们是真的不打算要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柳家的人，那也没有关系。宁州这个地方，圣人还指着他站稳脚跟找柳家的麻烦呢，这个时候对他出手，不用他说，圣人都能拍死对方。

既然如此，他干嘛不抓几个不长眼的贪官剁了，既能立威又能收拢民心，何乐不为。

杜荀的这个打算自然被他写在了信里，送到了杜蔚的手上。

坐在棠棣院的杜蔚展开看信后，随意扫了一眼就知道这绝对是他弟弟的作风。虽说去宁州之前，他已经和阿荀商量好了应对之道，但比起他的稳扎稳打，阿荀一向信奉狭路相逢勇者胜。只要有机会，阿荀一定会出动出击快刀斩乱麻。

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天时地利人和，只要有人愿意撞上来给阿荀祭旗就行。

杜蔚笑了笑，随手把信递给了面前三个小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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