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头静了一静，突然像煮开了的水，一下子又沸腾起来，有几个踩着人的肩膀，就要翻跃栅栏，奔进去逮着那强势使横的凶佬，先往死里揍一顿，——没工钱还让人干活，这人站着说话也不嫌腰疼？！

门前几个大佬见镇不住场子，一下又得暴动起来，石头瓦片破鞋儿轮番砸来，砸得人抱头鼠蹿，真真狼狈不堪！平日里摆高姿态惯了的董记商号元老们，哪吃过这阵仗，直呼“虎落平阳遭犬欺”，倒霉透顶！一边往里头躲避，一边嚎着嗓子让人赶紧关门，店伙计却笨头笨脑地来问：

“关了门，怎么营生？”

一句话把大佬们噎得，有气出不来。恰在此时，“山羊胡子”眼尖，猝然瞄见暴动的人群外围，一个眼熟的身影——梅二姑娘正闲闲的在那头冷眼旁观。他立马戳出一根手指头，指准了那个方向，嚎出一嗓子：

“梅二姑娘在那里，大伙儿有事找她说去！”

好嘛，这下子不见老顽固平日里的威风与嚣张，如此惶急，竟拿她当挡箭牌！有福不与她同享，有难让她独当，就这德行，还想站在人头上作威作福？

她心中冷笑，迈开沉稳的脚步，走到那帮罢工闹事的苦力们面前，站在栅栏外的台阶上，稳稳的开了口，只说了一句话，立马平息了骚动，真真是一语镇住全场：

“大家排好队，一个个进门来，领工钱。”

就这么一句话，现场霎时间鸦雀无声，本是群情激愤的众人，诧异地互看一眼，而后忐忑又期盼的，自觉排起长队，依从她的指令，逐个去领工钱。

哪里来的钱发？

大佬们面面相觑，适才被碎石土块与破鞋砸得满鼻子的灰，此刻是又惊又疑、愣愣看着她，却见她当真掏出了一沓银票，唤钱庄伙计兑换钱币。

而后，她从他们面前一笑而过，轻飘飘的落下句话：“好在，我还有那份嫁妆钱，可打发这些人。几位爷，赶紧给人发工钱吧！”

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说什么她就是那丫头命？说什么趁早嫁了拿点嫁妆走人？如今，这点嫁妆都拿来帮你们擦屁股了，你们还有那老脸好意思站在这里狗眼看人低？

一群大老爷们，连个女子都不如！

这轻飘飘的一句戏言，落在人的耳朵里，当真不是个滋味！——这几个董记商号的元老功臣，个个的表情可就精彩了，想发作又找不到借口，憋在那里，几乎憋出内伤。

真是风水轮流转。合该这些个元老威风扫地、颜面无存！

此刻如若四下无人，她会忍不住地冷笑几声，扬眉吐气！

“二姑娘！”

一声唤，唤得她讶然回眸，却见董园家仆匆匆而至，寻到她后，急忙禀告：

“京城里头来人了！是本家老爷派来的，已寻至府上，正候在那里，说要亲自面见二姑娘您！”

这么快？

张开的尸身由龙狮镖行运送回京，这才十日光景，那老家伙就差了人来，速度可真够快的！

董沁梅颇觉意外，却不耽搁，转身就上了车驾，急急而返。

一路上揣测：老东西这回派了谁来？有什么打算？想跟她说什么？思忖之间，闻车夫唤道：“二姑娘，到了。”

从车驾上走下来，抬头的一瞬，就见董园正前门，九级石阶上，站了个人，看清那人的面貌特征，她心头微微一动：来的竟是他？！

“哈！二妞，许久未见，你可好啊？”

来的是个体态微胖的中年文士，若不是微微发福，这相貌还算上乘，年轻时必也倾倒过不少女子芳心，特别是眉眼弯弯的，逢人就是一张笑脸，未开口说话，先闻得“哈哈”笑声，笑得人心里舒坦，自然熟一般，交际手腕自是高明！

“厚老，真是许久未见了，来了也不进门坐？”

董沁梅不动声色，上前，引客入门。

“这不是想你得紧么？在门前候着，盼头一眼就能望见二妞！”冯才厚一边往门里走，一边打着哈哈道，“自从你离京，到这江南董宅，一晃就是十多年过去了，瞧瞧，二妞你可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水灵，越发讨人喜欢了！”

她打小就不讨人喜欢，特别是文董本家的人，见了她总是嫌弃得直皱眉，也只有这个“哈哈笑”的厚老，总拿一张笑脸对着她，笑得宛如人畜无害，说出口的话、却似冷刀子狠狠捅在人的腰眼上！——十多年前，他就断言她命硬，不克父、就克夫。

还真是……一语成真！

“厚老是来看我这克父的女子，眼下活得如何？”

“二妞真真会说笑了！哈，当年一句戏言，你也往心里头搁啊？这得多累？我打京师远道而来，可不是与二妞抬杠来的。”

“哦？那您是做什么来了？”

“哈，不是早说了吗，想二妞了，可想得紧呢！这不，就来看看你！”

她不动声色，他就直打哈哈，这话儿也说得滑溜，真不愧是老家伙的心腹幕僚，伶牙俐齿，一根如簧巧舌，吹弹得犹如哄鬼上岸的调调，她听在耳，却是打心窝子里直冒恶寒。

嘴上喊姥姥，背后来捅刀！——“笑里藏刀”的美名，也只有冯才厚此人，担当得起！

“要是心里念着个人，厚老也得先追念着三姑姑！你与她，好歹是表亲，同姓冯，只是……如今你来了，也见不到她的面……唉，可惜了！”

“哈，三姑为主子效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倒觉得，与有荣焉！没什么好可惜的。”

忠仆冯三姑之死，就像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二人随口提及，竟都显得漫不经心，连笑叹个几句，都如官方辞令一般，透着股凉薄味儿。

“……”

董沁梅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较之张开的喜怒皆形于色，冯才厚此人的口蜜腹剑，更胜一筹！也更不容易打发！

老家伙此番竟派了这么个惯耍花枪的角色来，油腔滑调的，倒叫她吃不准对方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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