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过头来看了看典谟，见对方仍站在宅门口、也正不解地望着她。她微微蹙眉，暗自动了动城府，只略加思索，便翕张着唇，居然冲弄堂一处幽暗的角落里说了句话，说的是东洋话（日语），旁人都听不懂，连候在一旁的船老大都觉着莫名其妙，却也忍不住地瞅了瞅那个角落。

晃眼之间，似乎看到角落墙面上竟浮动着个人影，船老大惊异地瞪大了眼，再仔细一瞅，那墙上分明什么东西都没有！

使劲揉搓眼睛，再瞧，仍瞧不出丝毫异样，船老大嘴里咕哝着：“活见鬼！”回过头来，见梅二姑娘冲那个角落丢了句话后，便举步走到他面前来，催促道：“速速引路，带我去码头！”他哪里敢怠慢，忙不迭称“是”，撒腿跑在了前面。

二人一前一后，奔着巷口去，重又乘上马车，董沁梅唤了车把势、在车前板儿上捎带了那个船老大，让船老大指明一个方向，依着所指的方位，喝令车夫挥鞭策马、驾御着马车，一路急驰，连夜赶往码头。

她走得匆忙，再未留意弄堂里、宅门前站的人——典谟站在董宅门口，愣了片刻，心里琢磨不透码头那边来的是谁，竟让这位冷傲自持的二姑娘，如此心急火燎，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匆忙去远。

他在门外停顿了一小会儿，想着自个儿无缘无故做甚关心起她来？本就是个客，哪里好意思询问主人家的去向，于是闷着个声，在门丁略显古怪的眼神注视之中，独自进了董宅，往自个儿住的客房那头去了。

门前，人都走完了，门丁才暗自咕哝一句，发了发牢骚，就将宅门关上，在关门的一瞬，猝然有风吹过，带起了沙子，吹入眼中，迷了一下眼睛，门丁急揉几下，隐约感觉那风从身边吹过，旋入内宅，吹得草木沙沙作响。

门丁冷不丁打个寒战，赶忙将门关上，候在门里，就等自家主子回来，再来开这前门。

门丁这一等，今夜可就梦不到周公了，——董沁梅一时半会儿可回不来，乘着马车去码头，最快也得半个时辰。

到了码头，天色刚刚好是暗夜与黎明交接的当口。

闻得鸡鸣之声，码头上却依旧黑乎乎的，好在泊岸的轮船上，桅杆悬挂灯盏，亮起渔火，船老大引领她疾步冲着靠岸的那艘船走去，边走边吆喝、喊了几嗓子。

闻声出来的船工，似练过眼力，老远看到船老大回来了，就敲响船帮子，往岸上搭稳了跳板，提拎灯盏，像是候着船客出舱、往岸上来。

董沁梅三步并作两步走，刚迎上去，就见冯才厚一马当先、上了岸，冲她颔首而笑，而后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赶紧往后瞧：看是谁来了！

跳板彼端，连的轮船上，颇大的船舱里像是有重物出来，船体左右摆动的幅度之中，水波荡漾，层层涟漪如泛在了她心湖，翘首以盼，却见出舱来的，是一人一马——

一个气质婉约的女子，牵了马，沿踏板上岸来，到近前，见了她，女子牵扯着嘴角，勉强一笑。

董沁梅挑起眉梢，只说了句：“楼姑娘也来了？”似是极不欢迎她。

楼挽月一听，连嘴角那一丝强笑，也僵住了，闷闷不乐的，将马牵到一旁，而后，扭头看向别处去。

董沁梅的目光直接略过她，转而又望向船舱口——

厚帘子又掀起。

这回，一个男子从舱内踱步而出，衣饰简洁、利索，夜风拂发，飞扬的神采，潇洒不羁！

他纵身跃过跳板，披风展翼，夜色中，如一团恣意纵燃的焰芒、燎人视野，如此气度神采，叫她如何自持冷傲，几步便迎了上去，目光深深凝注，已然几分沉醉！

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磨人的相思之苦，便似化作了绵绵无尽的情丝，在她目光凝视之时，紧紧缠绕在他身上，似在无声倾诉。

上岸的男子，却在看到她的一瞬，冷凝了的面容，如一层伪装之色，盖住撩人焰芒，冰火交错，若即若离，却让人欲罢不能！

“书言……”

口中轻唤，唤的，正是她朝思暮想之人！

“……”

金书言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冷着脸，与她擦身而过，在楼挽月匆忙牵马迎上来时，他却大步走向董家那辆马车，径自上了车，在车厢里等着——等董沁梅与他一道乘车而返。

冯才厚上前几步，接过楼挽月手中缰绳，嬉皮笑脸，道：“挽月姑娘，请上马。”说着，却捉弄人似的，拉着缰绳就将马牵向马车那头，浑然不顾楼挽月僵在那里的尴尬神色，自个儿哼着小曲，边走边乐呵，走到董沁梅身边时，他轻声说了一句：“福晋允了，说你与他，可先订婚，再择吉日，进京完婚！”话落，又哼起了调调，晃头晃脑地牵马走去。

董沁梅听到厚老哼的调调，哪怕是荒腔走板不入调，她也觉好听，压抑不住喜悦之情，她一步步走向马车，心里头十分笃定：

月老安排好的缘分，没有人能躲得过去！

书言，他终于回来了！

定亲之后，只等择个黄道吉日，与她完婚！

一旦结为夫妻，从此不再分离！

董沁梅心中雀跃，步态却更加沉稳的、走向马车，知他等在车上，是要与她一同返回董宅。他虽不说话，意思却已明了。

她心中，已然塌实了。

所有的事，都照着她预想的那个方向，顺利进行着！

登上马车的一瞬，楼挽月分明看到：梅二姑娘脸上那种奇特的笑，就像篡夺了宝座、手掌乾坤的女王，睥睨天下时，露出的那种笑容！她见了，不由得心头一凛，眼睁睁看着那辆马车去远……

……

与此同时——

董园，内宅。

第二进五开间二厢房，东侧的那一间，小窗半掩，窗纸里头，映着烛光，房里的人儿，似是睡下了，连着整片院落，都是静悄悄的。

寅时末，风骤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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