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主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说话，看来这位医生对中医有点偏见。他检查了一下郑南星的其他伤势，又去检查另一个病人了。

小齐医生回头看了郑南星一眼，眼神很复杂，里面既有感激，也有不解。郑南星对她笑了笑。病房里的那位中年病人依旧昏迷不醒，不过他是另一位住院医生的主管病人，刘主任非常熟练地检查了病情，对实习生们滔滔不绝地讲解起脑溢血导致的昏迷病情的诊疗要点。从几位住院医生心不在焉的表现来看，这位病人已经在ICU病房里住了很久了。

上午九点多，小齐医生又过来给郑南星做了一番仔细的检查，然后宣布郑南星伤情恢复的非常不错，大大出乎医生们的预料，于是他被转移到了普通病房。她说郑南星被救护车送到医院的时候多处全身大面积挫伤、擦伤，颈椎轻度压缩性骨折，不过最危险的是后脑撞击地面造成脑震荡，一直昏迷不醒。医院担心他可能会出现颅内血肿，所以让他住到了重症监护室，不过从郑南星的表现来看应该只是轻微脑震荡。

“你还挺幸运的！”小齐医生宣称。

这所医院是河阳市第一人民医院，是地区最大最好的三甲医院，和其他同等医院一样，人满为患，走廊上都支着病床。不过郑南星是危重病人，所以有一张病床。河阳市第一人民医院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虽然经历了几次扩建，但因为位于市中心，地皮紧缺，住院大楼也有了十几年的历史，比起新建的医院来，很多设施都显得陈旧落后。

郑南星所在的病房是六人间，每一张病床上都有外伤病人，再加上照顾病人的家属，饭味、体味、消毒水味和隐隐的厕所臭味混杂在一起，让人心生烦闷。

快到中午的时候，白雨霁才赶到医院。现在她穿着普普通通的衬衫牛仔裤，稍微化了一点妆，头发扎起来，一看就是一位端庄的政府工作人员。

“你这人总是这样，老是出这种幺蛾子，平白无故就能出车祸，尽给人添麻烦，我现在天天加班哪有时间来照顾你？”

她站在病床边，因为嫌弃病床不干净没有坐下，并没有一句关心和问候，开口就是一连串埋怨，紧紧皱着眉头，满脸不耐，好像自己是一位不得不到基层检查的领导。

郑南星盯着这张看了七年，每年三百六十三天的脸，忽然感觉如此陌生，如此厌恶。这场景如此荒谬，这七年间，自己在这段感情中难以估量的投入也如此毫无意义。

“滚！”郑南星说。

“什么？”白雨霁震惊了。

“请你滚，立刻。”

“操……”白雨霁张嘴想骂脏话，又硬生生收住。“郑南星，你必须给我道歉，立刻，马上！”愤怒涨红了她白皙的脸，让额头上的两颗痤疮像两颗鲜艳的樱桃，她紧紧攥住了拳头，整张脸因为扭曲而显得相当可怕。

郑南星别过脸，转头望着墙壁，一言不发。

白雨霁一跺脚，转身就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住脚步又走回来，从包包里掏出三张A4纸塞到郑南星手里说:“郑南星，今天你是病人，我不跟你计较。你先在这上面签字。”

郑南星拿起来一看，这是一份交警队出具的交通事故处理调解协议书。大意是昨晚事故中撞伤郑南星的机动车在负全部责任，除已垫付的医疗费之外，愿一次性支付人民币十五万元整。甲方已经在上面签字压手印。

十五万？数额远比郑南星想象的多。对方速度也够快的，这才刚过了一晚上，就让交警队出具了调解书。

“出事的地方前面是学校，限速路段，那个小子撞你的时候超速驾驶，摄像头都拍下了，铁证如山，现在被拘留着，要不是看他爹妈可怜，这点钱我才不答应呢。”

白雨霁看出了他的心思，忍不住得意洋洋地表功。

“对方家属呢？让我签字，为什么不来见我？”

“他们来干什么，影响你养病。我全权代表你，一手处理，你还信不过我？”白雨霁好像已经忘记了刚才的冲突。

“那这钱怎么给？”

“打到我卡上啊，反正结婚以后也是我管钱。”

原来如此，郑南星心里冷笑一声。怪不得白雨霁在经受了刚才的“奇耻大辱”之后还能心平气和地谈问题，是有十五万压着，不得不“忍辱负重”。如果放在平时，别说让她滚，就是说话的时候语气不够温柔都可能惹来雷霆之怒。

“你还想着结婚呢？”郑南星忍不住问。

白雨霁皱了皱眉头，不解地看了郑南星一眼。她不算聪明，反应一直有点迟钝，上学的时候就经常徘徊在挂科的边缘。郑南星此刻看着她，心想当时自己也不知道看上她哪一点了。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白雨霁身上有城市女孩的活泼开朗，又是主动追求的郑南星，一个来自农村的青涩少年根本抵挡不住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自己知道。”

白雨霁再也忍不住了，也不管这里是病房，站起来提高嗓门：“我怎么知道了？你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我辛辛苦苦谈了一上午，又过来伺候你，哪里对不起你了！”

白雨霁一激动就会提高嗓门，她嗓音较粗，平时说话拿着腔调刻意掩饰，但一到这时候就显得特别的尖厉难听。病房里的人都朝这边看过来，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很不满地说：“小声点，这里是病房，还有别的病人需要休息。”

白雨霁立刻觉得被捋了虎须，脸色大变，一转身就要和人家理论，郑南星丢不起这人，连忙说：“行了行了，你别和人家吵架。”

“行了，这件事我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白雨霁说完转身就走。

病房里的人都投来同情的目光，让郑南星十分尴尬。他知道白雨霁的脾气，以前遇到这种事，必须陪着笑脸好好哄一哄，但他现在实在没这个心情。然而他又不想让父母知道自己出事，让他们担心，只好叫来小护士请她帮忙找个护工。

下午肇事司机的父母带着交警来医院探视，态度很好，说只要能达成调解协议，让儿子早点出来，多拿点钱都没关系。郑南星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纠缠，当下达成协议，除了医药费之外，加了点营养费和误工费。作为一名医生，他实在做不出趁机讹钱的事情来，也想早日把此事了结。

交警刚走，王金明就打电话过来，破口大骂：“你他妈现在长能耐了是吧，昨天老子骂了你几句今天就敢不来上班，是不是屎吃多了把脑子吃坏了？马上给老子滚过来！”

郑南星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等他终于骂完，才说：“王主任，我昨晚出车祸了，现在第一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刚刚醒过来，还没来得及请假。”

王金明愣了一下，直接挂了电话。

郑南星想了想，又给人事处打了个电话通报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快下班的时候，医院派了一个刚毕业的小年轻过来送了一个花篮，算是慰问。至于同事们郑南星原来也没有任何期待，在王金明的治下，几个同事都是些趋炎附势眼里只有钱的人，也不知道是被王金明感染，还是他专门挑来的精兵强将。

郑南星不免有些落寞，上次一个同事做了胆囊切除手术，中医院派了一位副院长前去探望，各科的医生也都随了份子，郑南星也掏了500块，这次自己出了车祸，医院如此敷衍了事，不禁让人心寒。不过也说明自己在医院里的地位已经非常的边缘化。

之后几天，白雨霁竟然真的再没有露面，连个电话也没打。郑南星懒得见她，正好专心致志地练功行气，所谓会者不难，原来以为极其神秘的导引行气之法掌握窍门之后非常简单，很快右腿足太阴脾经的整体循环运行已经感觉非常清晰，几天之后甚至能够感觉到那股暖流，也就是“气”在运行到经络上穴位的位置上的时候，穴位上能够产生一种明显的灼热感，类似于艾灸，不过却是从里向外产生，暖融融的非常舒服。

左腿上的经脉体会则缓慢的多，不但速度比较慢，而且并不完整，往往到了腰部就被中断，穴位也完全无感，至于六条手部起始的经脉，则完全没有感觉。应该是因为做了手术的缘故。

倒是手臂也会发热，麻麻的好像练八极拳时的蚁行感，而且比练拳的时候感觉强烈的多，但就是没有体会到具体的暖流沿经脉运行。

不过左脚左手的伤势恢复速度非常快，三天之后就全部消肿，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导引的时候，郑南星甚至能够感觉到伤口的皮肤血肉和骨头都在以极快的速度生长融合，不过因为打着石膏，郑南星也不知道恢复成什么样子。一周之后，刘主任查房的时候宣布，郑南星术后病情恢复情况非常好，可以出院观察。

他开开心心地出院后，立刻得到了一个坏消息。

河阳市中医院内科主任王金明向医院提出郑南星工作不称职，建议停职停薪。医院认为郑南星的车祸并非发生在上下班途中，不能算工伤，虽然没有采纳王金明的提议，不过因为他不能上班，每月只发基本工资。

基本工资还不够还房贷的。而且郑南星也明白，王金明一定会借着这个机会把自己赶出内科，医院的其他科室也有创收任务，自己大名在外，肯定没人要，很可能一直就此停职下去。他也清楚医院的意思，无非是想逼他主动辞职。

如此一来，他将很快陷入经济危机。肇事方赔偿的营养费和误工费加起来不到一万块，再省吃俭用，最多支撑三个月。郑南星辗转了半夜，也没想出一个办法，伤筋动骨一百天，自己现在的状态，即使去药店坐诊也没法出门，思来想去毫无头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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