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繁绮心情愉快地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想起这一世初见满楼的那天——

在特殊学校的教室里，当时的她睁着大大的眼睛隔着一定的距离，远远地望着前世的老公，他十分的瘦小，孤独地坐在教室的一角，身边没有一个同伴。

这个时候，他同她年纪相仿，只有七八岁左右。

一个八岁的女孩，正常情况是屁事都不知道，除了吃喝玩，还能知道什么呢，但繁绮是重生过来的，上一世的三十三岁加上这一世的八岁，她都四十多好了吗，女人四十豆腐渣，同时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广场大妈！所以，她可以凭借着她重生的优势，她家还没有被骗走的巨额财富，帮满楼改变上一世瞎子艺人的可悲命运。

在上世，他们刚结婚时，满楼喜当爹。她大着肚子，怀着江别怨的孩子，明知她有了他的孩子，江别怨仍旧和她离婚，置她于死地，这个男人是有多恶劣！

当时，钟繁绮对人生灰心失望，又沉浸在自己的丑陋人生的悲苦情绪里，根本不愿意有肌肤之亲，对满楼动不动就恶语相向，以死相威胁，如同一个被拐卖的妇女，当时，他们村有人笑话她的丑，“长得那么丑，哪是被拐卖的啊，估计是嫁不出去，自愿被卖到这来的吧，哈哈哈。”“长得那么吓人，最大的心愿就是被绑架拐卖吧。”“长得那么衰，人贩子看到她宁愿去自首，也不愿要她！”可满楼从不笑话她，满楼也尊重她，并没有对她强行动手动脚。

他虽然眼睛看不见，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也传到他耳朵里，他自然知道自己娶了一个丑媳妇。

他成年后的个头有一米六五，上辈子身高只有一米四八的她如同一个小学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他没有用强，没有霸王硬上弓，在这一点上，如今回想起来，钟繁绮很感激他。

如果说上辈子，她活了二十五年，别人问她有没有体验过什么温情的生活的话，那么，她仔细回忆，唯一能想起来的，这是这个做了她三年老公的瞎子，在她大着肚子，行动都困难的时候，给予了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他每天给她做好三餐饭菜，买好新鲜水果，他讲故事给她听，他拉胡琴唱歌给她听，他有一副好嗓子，从小就跟着瞎子师傅学艺，师傅说瞎子的眼睛看不见，听觉嗅觉其它能力都会比一般人强，所以瞎子适合做艺人。

嫁给满楼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走村串巷在红白喜事上吹拉弹唱的艺人了，他会拉二胡，吹笛子，弹三弦琴，还会唱好听的京剧，一个人扮演生旦净末丑，一个人就是一出戏，有些流行歌曲也会唱。

他可以靠自己的手艺谋生。

在她最悲伤失望的时候，家里总是时时刻刻充斥着满楼如同天簌似的歌声。

但是他父母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家里太穷了，所以她和他结婚时，家里仍旧很困难。

往事不堪回想，想多了，内心就似针扎一般的难受。

钟繁绮深呼吸一下，站起身来，努力在脸上绽放笑容，然后慢慢地走向钱满楼。

她走到他旁边，慢慢坐下，满楼仿佛感觉到有人在接近他，身子朝着教室角缩了缩，可是脖子却前探，一副又害怕又渴望的样子。

他是睁眼瞎，有一双大大的桃花眼，美得如同《陆小凤传奇》里的花满楼，只是眼睛里没有焦距，没有亮光。

这样的一双眼睛，如果复明了，该是多么漂亮啊！

钟繁绮想确定他就是她上世的前夫钱满楼，因此，笑了笑，对他说道：“嗨，小家伙，你好。”

钱满楼在黑暗中点点头，他看不到她，却知道她是一个外面学校来的女生，和他年纪相仿，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让他觉得感激和愉悦，她的声音如同音乐一般动听，如同水果一般甜美，只可惜，他看不见，不过，虽然看不见，他也能感觉，想来她会生得很美，因为，她有一颗天使般的心。

钟繁绮对他说道：“你多大年纪？”

“八岁。”

钟繁绮在心里点点头，对他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却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手，往身边摸去。原来在他的身体一侧，放着一个课本，他摸到课本，朝着感觉，寻着她说话的声音判断她人所在的方向，递到她的面前，对她说道：“这上面有我的名字。”

钟繁绮看他一眼，接过课本，上面写着“钱满楼”三个字，果然是他！记得上世的时候，她第一次听到他介绍自己的名字，她嘲笑道：“多么恶俗啊，充满铜臭，可是却穷得揭不开锅！武侠小说里叫花满楼，叫风满楼的多么雅致。”

那个时候，他就讷讷地解释道：“繁绮，你愿意嫁给我，我会让你和孩子过得幸福的，我现在走村串巷卖艺，赚的也不少，相信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她长得那么丑，因为丑陋给自己和家人招来了巨大的灾难，可是他却仍旧温柔相待。

然而在当时，她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无法接受她只是因为丑就家破人亡，然后被离婚，被曾经迷恋过的男人嫁给一个瞎子的悲惨命运，压根没有看到，她的身边有比她还要悲惨的他，因此，根本没多看他一眼，没把他当一回事。

如今想来，前世，他喜当爹，却无怨无悔，明知孩子不是他的，在经过的每个村每个地方受人嘲笑，他却不曾骂她打她，对她没有半句怨言，钱满楼，真是一个不错的好男人！

她最后一次确认道：“你父亲是不是叫钱串子，你家是不是住在柳沟村九队十五组三十一号？你是不是有一个弟弟叫钱满仓？”

钱满楼震惊地抬起头来，两只失明的大眼无光地瞪向她，对她反问道：“是，我们认识吗？”

听到这句话，“我们认识吗？”钟繁绮心酸得几欲要落泪，真的是他！上世，在自己投江后，她简直无法想象，瞎子老公醒来后发现自己离家出走，不知所踪，身边躺着一个哇哇大哭的早产孩子，会是怎么样的伤痛？为了娶她，他们家已经把积蓄都花光了，她跑了，那个时空的他还会娶得起老婆，还会对生活抱着希望，还会过得好吗？

是她，对不起他！

钟繁绮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一生，自己有机会重来，那么，一定要报答上一世钱满楼对自己的种种好。

她深呼吸，把文具盒递给他，对他微笑着说道：“我们不认识，但是，现在认识了，以后是好朋友，这是送给你的。”

她说完把漂亮的文具盒塞到他手里。

满楼没说话，却在黑暗中用手细细地摸索着那只文具盒，并把文具盒送到鼻子下面尽情地闻着，崭新的文具盒散发出好闻的油墨味，他觉得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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