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特久违地睡了一场真正的好觉，常人意义上的好觉。

在真正开始有意识地主动激发梦魇之前，他其实也一直在被梦魇骚扰着，而且很少有哪个梦魇能够留存下记忆，最后的结果只是徒然地增加了他的精神疲劳，并一步步令他各种感情的消退速度变得越来越快。

但他本人却已经不觉得辛苦了，反而将这视为了自己独有的能力，甚至还为此有些庆幸，不然的话一介凡人的自己怎么配得上约尔这样的徒弟呢？

……又或许是他已经变得麻木，对于梦魇的折磨所应产生的感情早就已经消失无踪，以至于仿佛从来就不曾出现过了。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算得上好运，那也就是在遭到两次妄逝之境，尤其是受到莉洁莉特的刺激之前，他应该并没有真的在无法留下记忆的那些梦魇中死过许多次，否则积累下来的死亡实感才不会仅仅消磨掉他感情的保质期而已。

不过在这即便以莉洁莉特这样的长生种视点来看都堪称疯狂的精神状态之下，他有一个底线不曾动摇过：比起是否配得上，自己的存在才是对约尔最重要的。

他那位挨千刀的老爹如果不曾抛妻弃子，哪怕再怎么无能，再如何懦弱，他都相信自己可以去爱他，能够去爱他，只是他没有验证这一点的机会。

他曾以养父威尔斯福为榜样，却在遇到约尔后发现了自己的真心。

面对成为孤儿的约尔时，他发现自己比起渴望获得的一方，他更希望成为给予的一方，比起让某个人填补内心的空洞，他更愿让那空洞成为泉眼，涌出永不枯竭的，怎样的梦魇都无法消磨得感情。

既然如此擅自离开才是唯一不可接受的行为，在此之上的一切都只是添头，万不可搞错了主次。

也正因为保持着这种底线，在理解到频繁地启用梦魇会威胁到自己的声明之后，面对想要消除自认凡人的他身上唯一的特殊能力的蚁人女王，他没有任何抵触地选择了配合。

睡了一场好觉。

几乎感觉不到那个被自己分出来得人格幻影的存在了。

这份能力确实如蚁人女王承诺般的没有彻底消失，却也弱化至此了。

但他比起懊恼，更愿意接受这难得的宁静，走好接下来的路。

“……真是的，莫名的让我有一种挫败感。”莉洁莉特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

他睁开眼睛，阳光从窗口射入，却没有照出任何的实体。

“我又藏起来啦，昨晚只是让你知道我现在能暂时获得实体了而已，我可不敢在这个城市里随便现身。”莉洁莉特解释道。

罗特好奇道：“挫败感是指什么？”

莉洁莉特也不敷衍，明说，“现在不告诉你。比起这个，你梦中修练的能力没完全消失，你把那块隐身布拿出来。”

罗特昨晚和衣而睡，不过身上的杂物袋和防具倒是被脱了下来，他从胡乱堆在床头的装备里找到了装杂物的袋子，靠着触感把隐身布摸了出来，看到了金色的背面，于是翻了过来，惊喜地发现本应从正面看不见的隐身布在他“眼”中仿佛被勾勒出了一个淡淡的虚边。

他闭上了眼睛，发现什么都看不到了，不由得皱眉，于是又睁开了眼睛仔细看着隐身布，这一次打乱了自身的内息运转，果然那虚边不见了，隐身布再次对他隐了形。

他试图和自己那唯一一个人格幻影交流，但发现这另一个自己几乎没有交流能力，只是做着诞生后唯一的生存目标，尝试掌握真实之眼，罗特只能在与这有关的地方和他进行有限的信息交换而已。

这是蚁人女王对他做出的限制么……记得当自己杀死那个偷听了女王和柳德米拉女士谈话的自己时，女王表示她本有更好的处理方法，该不会罗特其实弄巧成拙，反而进一步削弱了自己的这份梦中修练的能力？

……不，但当时自己没有其他的脱身办法了，柳德米拉女士对自己都这么狠，要是知道了罗特听到了那么多不该听的东西，谁知道会干出什么来。

扫除杂念，罗特盯着隐身布，在恢复了内息正常后抓住了虚边再次出现的瞬间，他果断闭上了双眼。

果然这一次不只是隐身布，周围的一切，甚至包括身后这样的视野之外的事物都以模糊的虚线勾勒的简笔画般的形式出现在了“视野”之中，只可惜这份视野简陋无比，家居的花纹，墙纸上的图案这样的细节就完全看不到了，有的只有飘忽不定的大概轮廓。

“所以说你哪里是个凡人了！”莉洁莉特也不知道自己算是挖苦还是夸奖了，“哪怕你生来是一个凡人，但在和那个灰衣人产生联系后也不可能继续平凡了吧？”

罗特听到她这样说，保持闭眼的姿势，一边适应一边思索，回应道：“但我终究还是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对吧？”

莉洁莉特对他这个明明很多感情消退极快，却偏偏把某几种情感抓得死死的，不肯有丝毫松懈的特点也懒得多做评价，“对对对，是是是，别太纠结这个啦！”

罗特轻笑了一声，随后发现随着他分心，这份虚线构成的视野开始迅速地失真，归于混沌，本想收敛心神的他又想起了什么，反而睁开了眼睛。

“糟糕，我差点忘了今天还有事的，要是大早上就精疲力尽可要糟糕了。”

罗特急忙开始穿戴起了防具，走出了房门，看了看太阳的位置，稍稍松了一口气。

“什么事啊？是和那个杜赫姆有关的话我就再躲躲吧，搞清楚那家伙身上让我在意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之前我不想接近他。”为了避免万一，莉洁莉特昨晚没有尝试去偷听杜赫姆和罗特的对话。

“是我那把发生了异变的长刀，据说今天可以去拿了，本来是犬神峰家要来邀请我的，不知为什么杜赫姆昨天把舞堵了回去来给我传话。唔，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在，你自己判断吧。”罗特看了看已经有些协会员工开始活动的街道，对着一些员工点头致意，以心声对莉洁莉特说道。

“哼嗯，应该没事吧，那人现在至少不在附近，那种感觉还挺强烈的，我不会看漏的。”莉洁莉特这样说道。

罗特点了点头，走出了林肯街，路上发现那个矮人铁匠和他的店铺还是空着的，似乎真的决定杜赫姆不走自己就走了。

杜赫姆昨天与罗特说明时漏说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时间，罗特觉得以犬神峰家的风格不像是事先会不说好时间的人，没准是杜赫姆横插一手导致舞忘了跟他说。

照常理推测该是晚上，毕竟白天舞还有王都防卫的事情，这个活动也许还会在今明两天进行两次，但也可能今天就是最后一次，毕竟在明天新的世界中心没准就到可以目视的距离了，这时候年轻人还有没有心思搞什么历练都说不定，而且明天污秽的反扑要么就不会再有，要么就会是最后的一搏，怎么想都不是让年轻人出去浪的时候，罗特就肯定不会允许，各个贵族的家长以及圣侠兄弟会也不会才对，那么没有理由让舞错过。

但罗特现在见过的两位矮人都是性格“有些”古怪的人，要是那个打造了那把长刀的坤恩·剑·炉火大师硬要把见面的时间安排在白天，罗特觉得自己别说感情消退不消退，一开始就不会去感到惊讶。

罗特也有点在意霍姆斯在哪里，虽说这件事不已经需要霍姆斯继续牵线了，但他不是会不继续掺和的人吧？现在已知能让他脱不开身的一是慈恩会的事，再是特尔里木家的事，这两件事罗特都没办法置之不理。

要是与坤恩大师的会面是在晚上，那白天就用来找找霍姆斯吧。

前往犬神峰家道场的过程中没遇到一辆出租车，罗特小跑到了胜利女神路附近，在这一路上简陋的超凡视觉或许是跟不上环境的变化，大量的虚线在视野内与视野外揉成了一团乱麻萦绕在他脑海里，有些恼人，还好没有到干扰行动的地步。

在接近胜利女神路的路口时，一个由大量杂乱无章的线团构成的人形出现在了超凡视野里，那是存在感高到哪怕是这样简陋的视觉都无法忽视的超凡者。

罗特觉得这样出现也许有些失礼，停下了小跑，拐进胜利女神路后，看到了一位仿佛也在等待他的出现的法师。

那法师看到罗特后，才察觉到他只有初入铜级的实力，皱了皱眉，只当是自己的错觉，走近了自己的魔法工坊。

【黑箱】，这是这个魔法工坊的名字。

这条街上大多是魔法教室，只不过这个门上挂着“黑箱”两个字，占地面积小到不合理，甚至有点影响街道规划的整齐感的房子连个窗户都没有，里面没准还真就是名副其实的黑箱子，怎么想都不会是教室。

罗特发现对方对自己没兴趣，也没有主动打招呼的意思，莉洁莉特有些好奇，但也觉得无从下手，大图书馆至少虽然防卫严密，但她能看得出来的防卫严密也就不算什么严密了，反倒是这种啥也看不出来的其实最让人无奈，现在并不想节外生枝的她也就熄了顺手试探一下的念头。

罗特稍微停留了一下便继续朝着犬神峰家的道场走去，随后一阵难以辨认的信息流在他身后出现，打乱了本应因为移动速度降低而恢复的超凡视觉。

那个法师在窥视吧，不过他会这么做也很正常，罗特在意的不是这个。

那个法师肯定不觉得自己的窥视会被发现吧，这么初级的超凡视觉就有这么大的作用了么？

莉洁莉特不知说他啥好。

“你觉得超凡视觉是什么人都能有的么？”

“我见识少嘛。”

罗特微笑了一下。

这个多余的表情害得在黑箱里窥视罗特的法师更加疑神疑鬼了。

不知道这些的罗特走到了犬神峰家道场前，本来还有些犹豫要不要立刻进去的罗特因为感觉到了那个法师的持续窥探，发现在外面等着这个选项变得怪让人不舒服的，干脆走近了道场的门。

上次来的时候是犬神峰次郎先生主动开的门，现在是应该敲门么？但这门好像是纸做得，能不能敲？

在罗特犹豫的时候，纸门被拉开了，果然是次郎先生。

“犬神峰先生该不会有超凡视觉吧。”罗特笑道。

次郎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先邀请罗特进了门，随后才说道：“在没有与色金武器同调的时候，在下是没有罗特先生所说的超凡视觉的。”

在罗特点头后，次郎说道：“罗特先生来的这么早，正好可以好好参观一下犬神峰家的道场，上一次时间紧迫没有这个机会，确实是一件憾事。”

罗特理解了一下才问道：“呃，是我来得太早了么？请问与坤恩大师的约定时间是什么时候，犬神峰先生？”

“怎么会，罗特先生来的正好。约定的时间虽是中午，但考虑到前往大师所在的锻造厂所需要的路程，是必须提前一些时间出发的，原本打算让舞稍后再去邀请您来做客犬神峰家，看来是我们考虑不够周到让您焦急了。”次郎这般说道。

……所以说其实还是我来早了吧？罗特被次郎搞得不知道该回什么话了。

但这约定的时间倒是尴尬，好像抽这个空回协会找人问霍姆斯的行踪也不太合适。

次郎看罗特沉默不语，就又往里走了一步，微微鞠躬道：“内子此时正在准备朝食，原本不愿太早打扰罗特先生，可现在看来倒是我们考虑不周，罗特先生现在到来，正可以与我们共同进餐，自然是来得正正好好。在用餐之前还有些时间，犬神峰道场中有一处枯山水，是在下曾祖父当年所建，不知罗特先生可有兴趣？”

罗特头疼道：“我还是更喜欢讨论剑术时的犬神峰先生啊。”

次郎面瘫脸上得笑容好像不那么僵硬了，“如果罗特先生来得更早一些就好了，但快要吃饭的时候跑去练剑是会惹内子生气的，还请罗特先生见谅了。”

话说内子应该时和内人一样是对妻子的称呼，不是这道场里其实还有一个叫内子的人吧？罗特有些想问，但又觉得万一自己前一个猜想就是对的那问这个问题会很尴尬。

对于如此恭敬地态度罗特经历多少次都适应不了，同时对方虽然是这种态度，但又莫名地表达出了一定要让罗特去看那所谓枯山水的强烈意图，让他感觉不顺着次郎来只会引出更多麻烦的对话，于是便答应了他。

在特尔里木家的一个更正式的会客厅内，归德正在接见忙了一晚上的霍姆斯，同在会客厅内的还有同样一晚没睡的奥洛夫，不过奥洛夫其实就只是等了一晚而已。

对超凡者而言一晚不睡是不值一提的事情，不过连续读心读了一晚上的霍姆斯还是有些撑不住了，所幸既然特尔里木家的家主都要接见他了，那总不至于是见他一面又打发回去干活。

他就没想到伯恩，或者说特尔里木家真就好意思让他连续读心了整晚！

按照他原本的估计，应该是他先尝试一下，要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那就只能算了，就是真的找到了蛛丝马迹，特尔里木家肯定也不会无条件就相信他，肯定要自己再想办法确认与处理，最后可能隔上个一天再找他来想办法彻底清除家族中的隐患。

谁知伯恩以需要检验更多的人才好确认为由，硬是拉着他折腾了一晚上！

真亏他能自然地连续安排出让夜班的家仆也自然地接触到中央王朝相关的坏消息的情形来，而且没有任何奇怪的传言在仆人中间散播，不知道是监管的好还是特尔里木家的仆人就是有这么多，能让类似的消息被不同的人群频繁讨论，人群之间还没有产生再交流进而产生怀疑。

要是后者可就惨了，特尔里木家这眼看就是要往死里折腾他的意思。

“辛苦霍姆斯先生了，我会尽量虽短这次会面，给霍姆斯先生一个好好休息的时间的。”归德对霍姆斯一脸友善地说道。

得了，给我一个休息的时间，那给完了肯定又是干活的时间了。霍姆斯知道自己该高兴才是，但他真没怎么被人这么逼着高强度劳动过。

奥洛夫哈哈大笑道：“不枉我等了一晚，霍姆斯先生你可以啊！看来这下是要皆大欢喜了啊！”

霍姆斯还没有乐观到这个地步，他掐着自己的脑门对归德问道：“特尔里木大人，虽然由我来说不太合适，但我的判断是否真的准确还是需要很多确认才行。除此之外还有件事需要解决，就算真的靠我的能力找出了那些被动过手脚的潜在升格者，特尔里木家又要怎么处理他们呢？如果没有一个妥善的办法的话，有没有把人找出来其实根本没有区别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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