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暗流翻涌

作品:《死亡通知单

晚二十点四十六分。

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审讯室。

尹剑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走进了审讯室内,他将要面对一名特殊的嫌疑人。对他来说,这名嫌疑人的犯罪事实是如此的清晰,可这场审讯无疑又是他刑警生涯中最为艰难的一次。

这种感觉不光尹剑有,审讯室里的其他干警也无不例外。

事实上,对韩灏的审讯已经持续了一整天的时间,可审讯笔录上还未出现任何有价值的记载。在提审干警的眼中,韩灏那威严的不可违抗的大队长形象早已根深蒂固,即便此人现在已经成为了铁栅栏后的疑犯,他们还是无法将那巨大的心理落差调整过来。韩灏也因此得到了远超普通犯人的待遇。因为被关在铁栅栏之后,他的手铐甚至都被摘掉了。

而另一方面,这些下层警官的审讯技巧很多都是经韩灏手把手地言传身教而来,现在反过来要将这些技巧用在“师父”身上,这种贻笑大方地事情又有谁能泰然处之呢?

所以当尹剑进入屋里之后,原本在主持审讯的干警赵铖立刻起身凑到尹剑面前嘀咕道:“你可来了。快接过去吧,这活我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什么情况?”尹剑压低声音问道。

“他什么也不说,就是说要等你来。”

尹剑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先撤吧。”

赵铖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退出了屋外,尹剑则在他空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铁窗内的韩灏一言不发地看着尹剑,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韩队……”尹剑踌躇着,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韩灏“嗤”地冷笑了一声:“还叫我韩队干什么?你现在应该叫我犯罪嫌疑人韩灏!我以前是怎么叫你的?在气势上输给对方,你的审讯就输了一半!”

“韩……韩队……”尹剑努力了片刻,仍然无法改口。他索性彻底放下了身段,用三分恳求的语气说道:“你就别为难我们了,是什么情况就着实说吧!”

他这样的态度反而让韩灏愣住了,后者怔了半晌之后,这才反问:“你怎么才来?”

“局里有些安排。”尹剑略一犹豫,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是人事调动方面的事情……罗飞会成为市刑警队的代理大队长。”

韩灏只觉得心口一阵气血翻涌,抑郁难当。要知道人的境遇就怕对比。短短一两天之前,这个罗飞还是自己眼中的犯罪嫌疑人,可现在双方的处境却完全掉了个。骤然得到这样的消息,实在是令人难以承受。

良久之后韩灏才缓过劲来,苦笑着问道:“他什么时候上任?”

“调令已经发下去了,应该明天就会正式上任。”

“好啊。”韩灏闭起眼睛轻叹一声,“正好可以赶上对我的审讯,这下他可有机会出一口恶气了。”

尹剑显然不认为罗飞会如韩灏般睚眦必报,不过他还是劝解道:“韩队,你就别拖到他来了。有什么情况就跟我们说了吧,大家毕竟都是你的弟兄,怎么也不能给你难堪……”

尹剑语气诚恳,韩灏也不免有些动容。不过沉默片刻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今天说不了……我太累了,我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好吧。”在这样的气氛下,尹剑也乐于给自己先找个台阶。他看看身边的两个干警,“你们先把韩队长带下去休息吧。”

“这个……”一个小干警似乎有些糊涂,浑浑然问了句,“怎么带?”

尹剑咬了咬嘴唇:“什么怎么带?按制度来。”

“是!”小干警答应得虽然干脆,但真来到韩灏面前时又变得畏畏缩缩的样子,“韩队长,我……”

韩灏主动把双手伸出来:“铐吧。”

小干警一边给韩灏带上手铐,一边说道:“你身上的东西……还得清一下。”

韩灏抬起胳膊,让小干警从他口袋里把钥匙、证件、钱包、手机等等的物件全都清了出来。当这一切完成之后,小干警的目光又盯在了韩灏的脖子上。

那里带着一个金属质地的挂坠,按照规定,这也是必须取下来的。

韩灏注意到对方的目光,淡淡地说道:“这里面是我儿子的照片。”

小干警求助地看向了尹剑。

尹剑略一犹豫:“你把那个坠子检查一下吧。”

坠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那其实是一个可以翻盖的铜制镜框,将翻盖打开之后,有机玻璃的扣面下的确压着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露着胖乎乎的笑脸,惹人喜爱。

这样的坠子唯一的安全隐患便是可能有的嫌疑人会将其用于吞咽自杀,但尹剑相信韩灏决不会这么做,所以他最终允许韩灏将坠子佩戴在身上。

韩灏的心血沸腾了一下,不过这个变化丝毫没有在他的脸上显现出来。

他猜到干警决不会把扣面拆下,再揭开那张照片。所以没人会发现藏在照片背面的那一段铁丝。

对于一个身怀绝技的前刑警队长来说,这一小段不起眼的铁丝却能承载住太多的期望……

晚二十一点零三分。

每次任务之后,他都要找个地方美餐一顿。最近他爱上了淮扬菜。

绿阳春餐厅,全市最好的淮扬菜餐馆。这里装修高档,环境优雅,往来的宾客多是些举止得体的社会上流人士。

当他来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装着打扮像极了一个年轻的高端白领。他总是坐在最角落的那张小桌。这是一个能观控全局的位置,不管他到什么场合,找到并占据这样一个位置都是他首先要做的事情。

四周的灯光柔和舒适,桌上的餐具古朴典雅,两侧墙面的壁纸上绘着淡致的青竹……这样的环境让他感到非常的满意。

在这里他的心可以安静下来。

当然,更加令他满意的还是那些餐具中盛放的菜品。

一盅清蒸狮子头,肉质细嫩,汤汁鲜而不腻;一盘烫干丝,刀功精湛,口感爽滑;还有鱼。

就像川菜少不了辣子一样,淮扬菜里也不能缺了河鲜。现在正是鳜鱼肥美的季节,所以桌上的主菜正是一道红烧鳜鱼。扁嘴阔身的鳜鱼静卧在浓稠的芡汤中,周围则点缀着一圈碧绿鲜嫩的菜心,整盘菜散发出一种蛊人心魄的香气。

他夹起了一颗菜心送入口中,然后他放下筷子,端起了面前的一只高脚酒杯。杯中的葡萄酒闪着暗红的光泽,显然诗上好的佳酿。不过他并没有急着饮酒,而是慢慢地咀嚼着那颗菜心,随着每一下的咀嚼,鳜鱼的鲜香便从菜心的纤维中弥散出来,在齿颊之间悠然绵转。等这一口的香味渐渐散去之后,他才把举了良久的高脚杯凑到唇边,轻轻地啜了一口。

非常小的一口。

佳肴需要配以美酒,但他知道酒精会降低自己的思维能力,同时还会放纵本可以压抑住的情绪,这个道理老师早就教导过他,而且他也切身体验过其中的危害。

他从此之后再不多饮。

还好此刻能有用以佐肴的并不只是美酒,还有一样美好的东西他是可以尽情享用的。

音乐。

美妙的音乐来自于餐厅的中央。在那里有一个两丈方圆的人工水池,水池中心处的平台被设置成了小小的表演区。

水面可以反射声波,这样表演区中传出的音乐便会更加的清晰和悦耳。经营者将中国古典园林中常用的技巧借鉴到了自己的餐厅中,其良苦的匠心可见一斑。

表演是多维的,有时候是钢琴独奏,有时候是女声独唱,也有的时候是精致的水乡舞蹈……不过这些都不是他的喜爱,他每次来到这里,便是要等待于晚上九点钟开始的小提琴独奏。

琴声悠扬空灵,最适于洗去人们心头的俗世尘埃。

演奏者是个年轻的女子,她面容清秀,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散在肩头,纯白色的紧身袖衫毫不吝啬地勾勒出她的玲珑身段,配着一袭翠绿的长裙,整个人就像是盛开在碧水中央的一朵洁白莲花。

在演奏的时候她总是闭着眼睛,也许这样能够让她更加专注地发挥出自己全部的音乐才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听她的音乐。反正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音乐似乎在引导着他,要带着他走向一个早已远去的美好世界。

当一曲快要终了的时候,他把服务生叫到面前。

“给那个女孩送一束最大的百合,记在我的账上。”

给自己欣赏的表演者鲜花,这是绿阳春餐厅里的一个传统。花的价格很贵,但餐厅会把其中一半费用转到表演者的当场酬劳里。事实上这是客人对演员一种最为实际的鼓励和赞许。

“好的。”服务生谦卑地弯下腰,“先生需要留言吗?”

他摇摇头:“你也不需要告诉她是谁送的。”

“我明白了。”服务生鞠躬离去。而当女孩结束这一曲的演奏之后,那一束百合也如约送到了她的手中。

女孩站起身,百合在她胸前散发着清香。她向着听众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以示谢意,同时她睁开了眼睛,像是要在人丛中寻找到那个给她送花的人。

他从不希望自己被别人找到,这次也不例外。不过他却端坐不动,坦然迎接着女孩的目光。

他知道对方不可能看到自己。

在那女孩美丽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却是如此地苍白无神。

她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

2002年十月二十七日,上午八点。

罗飞在上班的第一时间来到了市公安局的局长办公室,在这里他见到了那个一手将他调入省城刑警队的宋局长。

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子,他个子不高,身材已有些微微发福,脑门顶上的头发也脱落了不少,露出锃亮亮的头壳来。不过这些都不妨碍他独有的那份威严仪态,这是一种内在的气质,决不会随着时光的变迁而衰退半分。

罗飞已经换上了刑警队长的服饰,他面对着自己的上级领导敬了一个庄重有力的警礼:“刑警队长罗飞向您报到!”

“罗飞……”宋局长那浑厚的男声沉吟了许久,最后却只说出了短短的一句,“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罗飞的鼻子蓦地一酸,心中的感慨如海浪般起伏。不过他很快把这些情绪都压抑在了心底,在他的脸上,坚毅的神色很快便取代了一扫而过的痛苦。

“如果没有当年的那起案件,你早已是我的属下了。”宋局长看着罗飞一声轻叹,“你知道吗,那时所有的警队都紧盯着两个省警校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学员,一个是你,一个是袁志邦。”

罗飞迎着宋局长的目光,然后他一字一字有力地回复道:“现在也还不晚。”

宋局长现出一丝微笑,对这样的属下,他还需要说什么多余的话吗?

“去吧,去抓住他!”这就是他对本次会面最后的总结陈词。

十五分钟之后,刑警大队会议室内。

四一八专案组的成员再次齐聚在一起,他们正在观看投影仪上播放的一个视频短片。

短片是用普通的便携式所拍摄,画面较为模糊,再加上拍摄者本身的水平实在业余,经常出现的抖动和毫无规律的镜头切换都给观看者带来了不少困扰。

好在这些并没有影响到视频内容的体现。

总长4分55秒的视频,是从一句脏话开始的。

“这他妈的就是地理课。”一名带着黄耳环的高中男生对着镜头说道。随后镜头被拉开,出现了一间教室的背景。在教师最前方的讲台部位,一名头戴白色帽子的老教师正在给二十余余名学生授课。

画面上,讲台下的学生显然不在听课:有人伏案睡觉,有人大声闲谈,有人对着镜头比划下流手势。不过这些都还不算什么,因为很快有个卷毛头发的男生高声起哄说:“下面让我们的谢冠龙同学给大家表演一下。”

黄耳环迅速离座起身,径直走向老教师,劈头拽下了后者的帽子。老教师一言不发地看着黄耳环,满脸的无奈和窘迫。

黄耳环拿着帽子调戏般地晃了两圈,然后又扣回到老师头上。他带着笑容返回座位,并对镜头得意招手。

老教师屈辱地站在原地,片刻停顿之后,他选择了继续授课。

可他的授课声马上就被辱骂声和嬉戏声淹没。在这个高中课堂上,黄耳环和“摄像师”到处走动,男生女生随意起立打闹,互扔杂物,脏话与哄笑一直回荡在教室内。

大约1分钟之后,黄耳环再次走上讲台,这次他试图用手指去弹老教师的脸颊,老教师慌忙躲在一旁。

“你们不要影响别人。”老教师毫无底气地抗议了一句,而这样的抗议显然是徒劳的。镜头转开,卷毛头对着说道:“那就是一傻逼,弄死他。”随后,一个空的矿泉水瓶从卷毛的手里飞出来,直奔讲台的方向而去。

在视频的最后,拍摄者把镜头对着自己的脸,这是一个胖胖的圆脸女孩,她得意洋洋地解说道:“看到了没有?这就是我们班,无所不能的全能班。”

视频播完之后,现场的专案组成员都在暗暗地摇着头。他们无法想象这是一个正在上课的课堂,更无法想象画面中的那些言行是一帮学生针对他们年迈的老师而为。

主持会议的罗飞也陷于愕然,这个社会的某些变化确实已到了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步。如果只看到这段视频,他此刻一定会气得拍案而起,恨不能将这帮小兔崽子从画面中揪出来暴扁一顿。

可他却并没有真的产生这种情绪,因为他知道这些半大孩子已经遭受到了最为残酷的惩罚。

“尹剑,你给大家把情况说说吧。”他吩咐身旁那个刚刚成为自己助手的年轻人。

尹剑点点头,拿起了几页整理好的稿纸。这是他连夜加班赶出来的材料,在新的上司面前,他需要好好地表现一下。

“首先我讲下这段视频的背影。这段视频拍摄于今年的九月十一号,拍摄地点是本市职业学校的高三全能班。视频的拍摄者——也就是最后出现的那个圆脸女孩——在两天之后将这段视频上传到了个人网络空间上。很快视频被好事的网友发现并在网上大肆传播。绝大部分看到视频的人都被其中的内容激怒,对这几个辱师学生的讨伐从网络一直延伸到了现实社会中。据说当时曾有不少网友自发来到职业学校门口堵截这几个学生,各大媒体也纷纷进行了报道。在这种压力下,几个学生先后向受辱的教师吴寅午道了歉,而吴寅午也希望息事宁人,所以这件事情在两周前就渐渐平息了下来。不过吴寅午本人却因此事被学校劝退。”

“学校没有处理学生,反而把受辱的老师劝退了?”慕剑云讶然打断了尹剑的话语。

尹剑无奈地摇着头:“是这样的……现在的职业学校,你也知道,赚钱才是第一位,学生是上帝,老师只不过是个打工者。”

“这也算是教育吗?”也许因为自己就是个从业者,慕剑云显得尤为忿忿不平,“连学校自身都不尊重老师,也难怪学生会这样放肆了!”

“嗯,了解这个情况的人都很气氛。而且那几个学生也没有真心悔过,甚至还辱骂堵截他们的网友,并且在表面道歉的同时对吴寅午进行讥讽。后来在网上进行死刑征集时,就有网友跟贴控诉了他们的恶行。”

“这个情况当时为什么没有引起警觉呢?”慕剑云指的自然是网络上的回帖,现在看来,那里面很可能便隐藏着新的作案线索。

曾日华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们留着这个帖子,本来也是存有要引出线索的目的。可自从韩少虹遇刺之后,这个帖子的浏览和回复量便呈失控状态上升。目前的回帖已经达到了四万多条,其中检举其他人罪行的就有六千多条,要想从这里面分析出的下一个作案目标,已经和大海捞针差不多了。”

“可昨天袁志邦刚刚死亡,他正是的‘老师’,这一点很可能刺激到他,使他对辱师的罪行格外敏感。你应该能想到这一点的。”慕剑云瞪着曾日华,对网络信息进行甄别筛选正是后者的任务。

曾日华悻悻地咽了口唾沫,显然不太服气,不过他还是咧着嘴说道:“好吧好吧,是我倏忽了,谢谢慕老师的批评。”

慕剑云撇过脸去,神色却已缓和了许多。

罗飞心中一动,似乎在慕剑云身上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同样的不服输,同样的盛气凌人。她对作案心理的分析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要让曾日华事前便预测到这样的情节,那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不过曾日华的反应却和当年的自己大不一样。那时候的自己一定会反唇相讥的吧?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自己和她之间能有一个不那么争强好胜,那后来的事情又会怎样呢?

可惜历史却是不能接受假设的。罗飞的心弦略一起伏之后,又黯然回到了会议现场。“好了,切到案件本身吧。”他对尹剑说道。

尹剑操控着投影仪,屏幕上出现了一副血腥的照片:两具尸体倒在装饰豪华的房间内,在他们身下,原本绿色的地毯被鲜血浸染,变成了墨黑的一团。

“这是案发地万峰宾馆的现场照片。死者谢冠龙、阎王即为刚才辱师视频中出现过的那两个男生。其致命创口皆在脖颈部位,伤害手法与韩少虹被害时的情形一致。现场遗留三份‘死刑通知单’,其格式字体也均与以前的案件一致。”在尹剑讲解的过程中,屏幕上的照片不时切换着,有多个角度的死者特写,最后则停在那几份“死刑通知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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