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热闹（三）

毕竟现在是早春，黑夜依旧比白天的时间要长上许多。最起码，当杨翼带着一众手下来到宣德楼前的时候，天色还早，向漫长的东大街尽头远远的望过去，只有朦胧的一片光亮。

当然，杨翼是来亲自出题的。而之所以这么早就前来宣德楼，乃是因为昨夜，王存专门为了这个事情找到了杨翼。

“你明天一早就去把题目出了！记住，要赶早！”王存纳闷的看着杨翼，这个人还真是年轻啊！年轻就是有活力，怎么就这么能折腾呢？从元佑元年认识他开始，就一直没怎么太平过，先是带着帮胡人把自己的孙女婿全营给揍了一顿，接着打仗、平叛、选秀，现在又鼓捣什么科举新法。你说你自个鼓捣朝廷里也没人拦你，你弄个公开出题是怎么一回事呢？搞到京城沸沸扬扬，唯恐天下不乱？“子脱，这两天宣德楼前人山人海啊！都在等着你那题目。宣德楼什么地方？那是俺们大宋的核心地带，聚这么多人不太妥当！京城十大禁军的将军们一直在跟本相发牢骚，都说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防务治安压力大啊！明天你要不趁早，时间越晚宣德楼前的人就越多，这万一要是发生民众踩踏损伤，多少影响你杨太尉的形象嘛！”

“有这么夸张么？”杨翼狐疑的看着这位老相爷，人还真是越老越怕事啊！全城关注出题这件事他早就知道得很清楚，但宣德楼前能热闹到发生踩踏伤亡就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狐疑归狐疑，但是王存的面子杨翼还是要给的，毕竟王存亲自跑来太尉府劝自己，终究是一片好心。所以杨翼一大早就带着太尉府中的大队人马直扑宣德楼前。然而此时东西大街上的景象，完全出乎了杨翼的预料……

事实上，在昨天傍晚时分皇帝陛下的旨意传出来之后，本来就已经热情高涨的士人和百姓的情绪就已经被迅速点燃。

“抓紧时间啊！最早看到题目的人有最多的思考时间！”这种说法究竟从哪里先传出来已经不得而知。但是毫无疑问的是，这种说法得到了相当多人的赞同。毕竟在“名利”面前还能保持住冷静的人实在不多。所以，从昨天夜里开始，宣德楼前就变了模样。

对南泊那伙穷贡生来说，这次活动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所以大大小小的贡生团体和学派都派出了人手当夜进城，要在宣德楼前占好位置争取最快看到题目。

而城中的各大赌档对这种事当然也是反应迅速、行动专业。他们几乎出动了手中的全部力量来到宣德楼，一方面希望通过看到题目来尽快调整自己开下的赌盘；另一方面更可以观察那些参与答题的学者们，因为这些学者们在看到题目的那一刹那的表情、以及学者们在现场的某些议论，或许都预示着究竟谁会胜出。而对胜出者的预测，将会对下注的赔率产生极大的影响。

其他的百姓、大儒、官员就不用多说了。那些下了注的普通百姓，这次活动涉及到他们用血汗钱堆积出来的千万赌注，许多人拖家带口的连夜奔赴宣德楼前察看消息，估摸着自己下注是否下得对，不对俺们还要及时改注。那些大儒和官员们，对于陛下关注此事更为敏感，不约而同的将这次活动视为一场捍卫儒家以及学派尊严的斗争。所以就像苏轼大人一般，他们派出了家人子弟前来宣德楼守候看题，顺便打探一下其他人的想法来为自己的答题寻求一个好的思路。

于是乎，曾经无比庄严的宣德楼，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菜市场。不，比菜市场还要杂乱和热闹，就算是闻名天下的杂市――京城牛尾街、土市子――也远远不如此时的宣德楼。从杨翼站立的位置望过去，大街上遍地狼籍。帐篷、草席铺天盖地；牛车、驴车所在多有。人们经过了一晚的露宿，基本上都蓬头垢面，那些拉车的畜生们更是闹得欢腾，牛叫驴嘶不绝于耳。更有许多脑子活络的城中小贩，推着小车向人们兜售各种零食早点，叫卖声此起彼伏。在大街的周围，负责维持秩序的禁军们疲倦不堪，一个二个套拉着脑袋蹲坐街边，武器放得东歪西倒…….

“搞什么呢？”杨翼看着眼前的盛况倒吸一口凉气：“有胜！咱们没走错路吧？这地方还是传说中的宣德楼么？”

王有胜一开始也被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好家伙！这….这场面何其壮观啊！大人当年确有先见之明，在武学说过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今日一见果然是真理！”

“你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对劲啊？”杨翼摸摸脑袋，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句话本相我是说过，可是后来孙竖南却说过早起的虫子被鸟吃。你现在说他们是鸟，那咱们来这么早，岂非变成被吃的虫子？”

对于自己究竟是虫子还是鸟这个问题，杨翼当然无暇多想。现在看来昨晚王存来劝自己还真是思虑周全，大清早就聚集了这么多人，要是再晚点那还了得？眼下当务之急是赶快把已经制好的题目公布出来才是正道。

只不过由于人多的缘故，杨翼公布题目的过程还是费了一番周折。

“太尉大人来了！”当杨翼靠近广场中心的时候，早就有人一眼望见了他和王有胜以及一众胡人的彪悍身形。呼啦啦一阵响动，广场上便是一派鸡飞狗跳的景象，人潮踏着满地的帐篷支架、垃圾朝中心处汹涌而来……

“有胜！该你挺身而出的时候到了！”杨翼骇然大叫。这种时候只有王有胜这种野蛮人才可以镇得住场面啊！

王有胜是何等的聪明。是！我王有胜虽然在汴京城也号称蛮人第二，除了你杨大人之外没人敢跟我玩横的，可是现在这架势玩横的合适么？我也是肉长的不是那铁打的挡箭牌，这么多人过来踩都能踩死我。大人呼唤我挺身而出固然是应该的，我要挺身而出拔腿就跑啊！

王有胜调转马头就跑。杨翼见势不妙，也跟着调转马头。胡人侍卫更是一哄而散。

只可惜此处距离宣德楼中心处太近，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一伙人还没跑出多远就被团团围住。宣德楼前乱成一团，你挤着我我挤着你，推推搡搡的好不热闹。

本来杨翼还想依靠着马儿杀开一条血路，后来发现马也不顶用，如果赶得太急踢伤了人可就有点令人良心不安。可是当杨翼从马上跳下来后才发现自己又错了，这下子真是灭顶之灾啊！

“别挤！”“哟！你干嘛踩我？”“拽什么拽呢？”“题目在哪？太尉大人在哪？”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当然，宣德楼前的这场闹剧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很快王存就带着禁军控制住了场面，将杨翼从人海中捞了出来。只不过此时的杨翼已经是灰头土脸，从破烂的衣衫中将皱巴巴的写着题目的纸交给王存时，还受到了王存的奚落。

“子脱真是能折腾啊！”王存似笑非笑的看着杨翼，一边张开自己手里的纸：“早叫你预做准备嘛！你看你搞成这样实在是有失大臣体统啊！”

杨翼当然无话可说，套拉着脑袋召集好一众手下灰溜溜的离开了现场，等回到太尉府的时候把在府中的杨得贵和李莺鸣吓了一跳，哪来的一伙乞丐呢？……

“潮起潮落”，指的当然是一种自然现象。只不过咱们中国人讲究天人合一，那么自然现象当然也就往往体现在社会现象上。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三天来整个汴京城在经历那天宣德楼的热闹后却显得出奇的平静，除了各大赌档前依旧人满为患之外，几乎所有参与答题的人都在闭门思考题目的解答。

杨翼出的第二道题依然延续了第一道题的风格：“儒家以为：仁者之师战无不胜。然则孙子云：诡诈权谋。儒以仁义为本，举凡吊民伐罪为正义之战争，应无条件支持。然则孙子云：兵以利动，战胜而强立。仁与诈，矛盾乎？何以孙子常胜而襄公不胜？请论诡诈与仁义的统一。”

说起来，这道问题涉及到上千年来儒家和兵学之间的争执。事实上，从先秦时期的孟子、荀子直到班固，儒家对兵家的口诛笔伐就从未中断，而至于这个争端的原由，却是因为两家之间对待战争的立论核心、平判标准、指导思想三反面截然相反的缘故。

就二者立论的核心而言，儒学以仁义为本，兵学以诡诈立道，仁与诈的截然对立乃是儒学与兵学相冲突的最根本的原因。历代儒者以“诡诈权谋”有违仁义原则而对兵家进行攻击者，可谓不可胜数。就战争目的而言，儒学与兵学之间又存在着义与利的尖锐冲突。儒家从自己的政治立场出发主张义战，认为凡正义战争则要无条件地加以拥护和支持，反之亦然。兵家则主张“兵以利动”要求以利害关系作为战争决策的基本依据。这当然为儒家所不容。

就评判标准而言，儒家与兵家又存在着动机与事功的重大差别。儒家认为，凡以吊民伐罪为目的而从事的战争，便是顺天应人的正义，反之则为非正义战争。这显然是从动机来判定战争的性质的。兵家则主张“战胜而强立”强调以最终的结局作为判断的基本依据。评判标准的不同，也导致了儒家与兵家在对战争性质问题认识上的截然不同。

最后，儒家与兵家之间还体现出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分野。儒家从仁义与礼治并重的政治哲学思想出发，并进而推广到军事领域，形成了以仁义取天下的理想模式。因此使儒学长期弥漫着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兵家则充分认识到战争的残酷性，以务实的态度来研究战争问题，从而使兵学充满了现实主义精神。儒家以其理想主义来批判现实，自然也就难免对兵学的指责和非难了。

然而理想和现实毕竟不同，上千年来，战场上的执行者和战争的幕后决策者们，一边嘴里喊着仁义，一边大行诡诈之道。这不是相互矛盾的么？但是圣人既然是绝对正确的，那么怎么来正确解释这个现象，调和仁义和诡诈之间的矛盾，就是杨翼这道题目所提出的问题。

就杨翼自己而言，他对这个问题还是有过研究的。毕竟在后世的历史课里，早就对这个问题有过解答。从宋代以后，儒家开始与兵家融合，寻求诡诈与仁义的统一。一方面是由于实行以文制武的政策，许多文臣担任武职，从而不得不以务实的态度对等兵学，深入研究军事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儒学渗透到社会各个领域，使得许多将领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了儒家的世界观，故而形成了一个蔚为壮观的儒将群体：从岳飞到王守仁、戚继光、袁崇焕，再到曾国藩、左宗棠，可谓群星璀璨。这些儒将构成了实现儒家与兵学融合的主体。表现在战争观方面，是在突出儒学正统地位的前提下，承认兵家思想的的合理性，对二者进行适当的调和，将儒家的义战观与孙子的慎战、备战思想相结合，使二者并行不悖。在治军理论上，则力求以儒家的忠义观念统一军队的思想，维护内部的团结。

当然，上面那番理论是后世的总结。现在乃是元佑四年，以上关于融合的思想此时的人们绝无可能提前知晓。杨翼提出这个问题，就是想打着为圣人张目的旗帜，让大宋朝的士大夫们主动去思考，从而为他在中央太学开办那些杂学科目铺好道路。

至于杨翼出的第三道题，却让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甚至在太尉府还引起了一番风波。

这第三道题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都跟学术扯不上关系，甚至有人怀疑杨翼是在闹着玩：“为什么站得高才看得远？”

“太尉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这三天无数学人都在发出这样的疑问：“这事跟圣人有关系么？这不是常识么？”当然，疑问归疑问，但是答案还是要作出来的。苦笑不得的士子们对此真是莫名的头疼。

只不过，杨传香在听说了第三道题目之后，就有点不太愉快！他立即带着杨承福跑到两条街外的太尉府。

“我说你是怎么回事？”杨传香黑着脸瞪着杨翼：“我老杨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败家的后生？一开始我以为你出题目还真是想研究一下、寻求答案长些见识。你要用钱没问题，拿出万把贯我杨传香皱过眉头么？可你倒好，什么叫站得高看得远？这样的问题你要实在搞不明白直接问我就行了！用得着把一万贯钱砸出去？我活一辈子了都没见过这种白痴问题！一万贯啊！就算我的钱有你一份，我也不能让你这么个败法！你这不是冤大头么？”

杨传香那是越说越生气，自从你杨翼当了官之后，钱财就是只出不进，有你这么当官的么？我老杨成天就忙着为老杨家的事张罗不停，还总想着你杨翼的婚事，可你在干嘛呢？不行！我这回不揍你这事就不算完！……

“明天啊！明天就是答辩的日子了！”望着满屋子升腾的蒸汽，杨翼呻吟一声调转过身趴在大木桶上，任由李莺鸣温柔的揉搓着自己的后背：“老狐狸还真下得了手啊！说打就打，我围着院子跑了几圈都没跑掉！愣是让他给打了几下！”

“大人！”李莺鸣憋住笑道：“我看杨老爷他也是为您好！只不过您是堂堂宰相啊！杨老爷今天打您确实有点太过！可我看大人您却也不还手，最奇怪的是王大人和得贵大人都在边上看热闹。”

“废话！我能跟那老狐狸玩真的么？怎么说他也是我叔叔不是？怎么说他也是一片好心。”杨翼不屑道：“至于王有胜和杨得贵那俩混蛋，看见本相被人痛揍多新鲜啊？能不开心么？打三天前开始我就觉得王有胜这家伙关键时候靠不住，我让他挺身而出，他来个挺身而出拔腿就跑，回头我非好好敲打他一次不可！”

“可大人为什么不向杨老爷解释一下呢？”李莺鸣停下手里的动作，奇怪道：“奴婢也想知道为何大人会出这样的题目！”

“我没法跟他解释！”杨翼闭上眼睛，缓缓说道：“其实你们都不明白。地球，是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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