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沈夫人那里回来，春回趴在廊庑底下摆着的一张美人榻上乘凉，身边还趴着菊羞，她刚才随着春回往的“晨省”，也闻声了沈夫人的一番话，这时忍不住嘀咕议论：“夫人这样戒备禄姨娘，真不知有没觉着烦累，我可听文喜姐姐说过，禄姨娘从前儿可比她还要受夫人信重呢，可谓夫人身边第一得力的臂膀，禄姨娘自己又没有生出别样的心思，是夫人主动提携她服侍老爷，没想从此就遭到了夫人的忌怨。”

正巧宋妈妈从后头经过，闻声这话，伸手就在菊羞的小翘臀上重重拍了一下，瞪眼低声的斥责：“还有没有样子，在奶奶身边儿你也敢这样歪趴着，又还敢背后议论起夫人的是非来！”

春回担心菊羞挨罚，也忙着告诫：“是不该议论夫人的是非。”

哪知宋妈妈却又更加压低了声儿，持续把这件闲话“发酵”：“如同禄姨娘这样的妾室，该戒备还是得戒备着，奶奶可不要认为提拔身边的丫鬟成了姨娘，就必定不会生出企图，就拿禄姨娘来说，她要若认真没有野心，怎么会楚心积虑求子？”

“既是这样，夫人当初就不该提拔禄姨娘。”菊羞一贯胆肥，虽说被她娘一喝不敢再趴着，却忍不住仍然抒发她自己的见解。

“你这点大的丫头知道什么？！”宋妈妈伸长指头把小女儿的脑门戳了一下，又再心平气和替春回分析：“夫人当初为何要提拔禄姨娘？据说是由于老爷往访问上官，山西布政使送了老爷一个美妾，一度很是得宠，夫人容不下，使性子把她发卖了，老爷恼怒夫人妒悍，好些日子把夫人冷落着，夫人为了修睦，这才主动提了身边的丫鬟文禄成姨娘，把这一场风波给化解了。”

“正是由于这样，夫人才不该嫌恶禄姨娘呀？”菊羞嘀咕道：“夫人若不愿老爷纳妾，把那上司送来的婢妾发卖了也就发卖了，夫人可是皇后娘娘的嫡亲妹妹，老爷恼怒回恼怒，又不能真拿夫人奈何，夫人又何必先用禄姨娘示好，之后又像防贼一样，岂不是自寻烦恼？”

春回不好附和菊羞，但心中却大认为然，私认为沈夫人这种卖一个小妾立一个小妾，后来又把亲手立的小妾严防打压的作法实在是匪夷所思。

“一朝为人妇，妒悍可使不得！”宋妈妈干脆放弃了教导女儿，只是提示春回：“就连皇后娘娘，难道还能禁止皇上坐拥三宫六院？更别说夫人只是皇后娘娘的姐妹了，就算真容不下上司送的侍妾，却也不能落下了妒悍的名声，提了身边信得过的丫鬟成姨娘，这万万不是多此一举，反而既除了潜在的要挟，又免了旁人的非议，又谁说扶了禄姨娘起来，就不该戒备了？夫人现下，可就生了六爷一个嫡子，不让禄姨娘立时就有子嗣也是应当的，正该等过上两年，老爷对禄姨娘的新鲜劲过了，再考虑着让禄姨娘生养。”

春回和菊羞面面相觑，二女心有灵犀——真累！

菊羞不再和母亲大人争执，只安慰着春回：“还是我们家老太爷、老爷这样的男子最好，敬佩发妻，家里就从没有过偏房妾侍，省了多少争端闹腾？又幸好大爷也是正派人物，奶奶今后定然不会像夫人，成日家就为这轻易事烦累。”

她这话音刚落，身上就又挨了母亲大人的几记老拳，再兼一声喝斥，大热的天，硬是被罚往了清扫院子。

春回忙也坐起身来，挽着宋妈妈的胳膊劝道：“妈妈就饶阿菊这一回吧，现下午时未过日头正烈，要是阿菊中了暑气，妈妈岂不又得心疼？”

“奶奶和奴婢这两个丫头，自小一处长大，奴婢知道奶奶把她们当作姐妹一般亲近，可现在到底不比从前了，奶奶莫要太放荡这两丫头才好，尤其是菊羞，贯比她姐姐胆大，什么话都敢胡说。”宋妈妈长叹一声儿，一边替春回扇着风，一边又道：“大爷确然是操行端正，这是奶奶的福气，奴婢也并不是为了惹奶奶心烦，只有些话，又应当提示。太师府这样的门第，就算大爷自己没有纳妾的想法，过上些年，等奶奶有了嫡宗子，家里太夫人、夫人等些长辈，也都会提示着奶奶，大爷身边儿总得有服侍的人，奶奶若不肯，总想着外家的父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必定会被夫家的长辈责罚，大爷是小辈，就算有心，可也护不住奶奶，所以怎样应对这些事，奶奶这时也应当学着了。”

话虽如此，但宋妈妈那脸色，看着却比春回更加哀愁。

春回又忙笑嘻嘻地安慰她：“我省得的，既是没能像父亲当年说的那样招赘，嫁往了别家当媳妇，就不由得像在自己父母跟前那样随心和自在，妈妈就别为我发愁了，终回咱们能受用一日且受用一日，将来麻烦事到跟前，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还是这样得过且过，仿佛和婆母小妾之间的奋斗，与能不能赖床晚起是雷同性质。

宋妈妈哭笑不得，却又忍不住想：奶奶这样心宽，兴许真是一件好事，太师府这样的书香门第，必定重视家风，就算是大爷今后纳妾，总不至于宠妾灭妻，奶奶只要看得开，不妄求那一生一世一双人，也就没了很多的忧愁烦恼。

只是主仆二人都没想到的是，认为至少不会近在眼前的麻烦，居然偏偏立即找上了门儿。

就在越日，不过才三日未见的王家三奶奶又登门访问来，春回蓝本还感到讶异，成果一见客，看着三奶奶身边儿那千娇百媚、楚楚动人的女子，再听三奶奶引荐是她的外家妹子时，春回立马醍醐灌顶，进而百感交集。

和纳妾成风的世俗反抗确然是件得不偿失的劳苦事，但她也没想立马就招一堆如花似玉的“姐妹”，紧随着开启明争冷战的无趣生活好不？

梅妒、菊羞二婢，是随着春回往的王家，自是晓得王三奶奶的打算，眼下听这位把妹子当作什么珍珠宝贝一般夸耀，甚至不顾廉耻的再次提起要送妹子为妾，简直忍不住把鄙夷直接摆在脸上。

青萍看在眼里，默默不语，却是静静和宋妈妈嘀咕了几句，于是梅、菊两个丫头就被母亲大人支开了，这边儿由青萍陪着春回待客，主仆两都是带着微微的笑脸，耐心听着王三奶奶的夸耀。

“顾娘子看看我这条裙子，多华丽的折枝牡丹，可就是我家五妹亲手画的绣样，又不仅仅是画这一门，我家五妹的诗词写得好，可是受到了薛三娘的认可，顾娘子也是籍居汾阳，应当听说过薛家三娘吧？她的祖父任过国子监祭酒，薛三娘是汾阳公认的大才女！今春时节，薛三娘办的牡丹诗会，就请了我家五妹参加，还亲口夸奖我家五妹诗写得好。”王三奶奶自得洋洋：“我家五妹这样的人才，顾娘子早些定下来，满汾阳的大户知道了，都会爱慕赵舍人既得娇妻，又有美妾。”

青萍压根不关心那冯五娘，只暗暗关注着新主人春回，却见她像是没闻声王三奶奶摧促的话，竟和冯五娘交换上了：“五姑娘可也是认为牡丹花是艳冠群芳？”

“众人惯爱把各色花卉评选出高低等第，甚至还有九品九命的说法，但依奴家浅见，芳菲不似俗人，无分贵贱，总之是依时而开，季过则败，哪管得世俗的夸奖还是辱慢？又牡丹虽有艳冠群芳之名，却也并非人见人爱，说到底还是各花进各眼。”

青萍听冯五娘这话，心里倒是惊了一惊：不曾想那王三奶奶看着这样粗俗蠢笨，外家妹子确然秀外慧中，这谈吐，还真不像个商贾之家养出的女子。

又听冯五娘道：“顾娘子勿怪，奴家阿姐言过实在了，就连牡丹还有人评价艳俗呢，奴家是真俗人，又怎能够人见人爱？阿姐这样宣传，奴家听着，只觉惭愧无地。”

哪知王三奶奶还是一根筋：“我家五妹到底还是女孩儿家，脸皮嫩，听不得这样夸她，但顾娘子本日见了她的人，应当知道我没说假话了吧。”

待过了一阵儿，仍没有等到春回给句准话，王三奶奶终于意识到对方怕是不把此事当作一件美谈，居然提出要往拜问沈夫人安康。

要说王三奶奶固然是春回的客人，但沈夫人是一家主母，依着礼节，王三奶奶的确应当前往拜问安康，只不过沈夫人见与不见，那又是两说，毕竟王三奶奶不是贵客，而且还是不请自来。

春回不是不明确三奶奶的意图，分明是看穿自己不够热情，于是想干脆绕过她，直接向沈夫人开口，她蓝本可以拒尽，但想到宋妈妈的规劝，又留心见青萍的小动作，也想考较考较这个“来历非凡”的婢女，看她遇着这样的事如何应对，也就没有急着给三奶奶为难。

吩咐青萍：“往问问夫人，眼下是否有空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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