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从迟疑园出来的时候，正看兰庭往这边走。

他身边没随着人，独自撑着把油纸伞从雨里来，由于步伐似乎有些急促，使那身松青大氅的衣角在冷风里翩展，松形鹤骨的仪态引得春回站在雨里微咪着眼观赏起来，一时间也不感到阴针般的冷意追着她直往身上扎了，一时间阴郁的心情也焕然冰释，一时间甚至感到本日这场小雨下得也算适时。

连惊奇一下“赵大爷怎么也在这个时辰过来”的问题都没顾上。

“怎么了？可是又有人惹是生非？”兰庭见春回怔怔的样子容貌，立时便蹙眉头。

青萍已经识趣的后退几步，于是兰庭手中的油纸伞便前伸过来，冷雨里的一方小天地，两人对峙着，女子微仰面颊男子眉眼低垂，后头的婢女静静看着都觉赏心悦目，又连忙不再静静看了，仿佛就算只是这偷偷的两眼，都怕打搅了雨中对视的二人。

“是有些不顺畅，不过二婶的例行挑剔罢了，我如今搪塞起来也算驾轻就熟，迳勿不用担心。”春回说到这几句，才想起来关心一下兰庭的来意：“你怎么这时辰过来了，不是说好本日下雨便减省这一趟，让我代你问候一声老太太就好么？”

老太太对兰庭这位长孙也算视若珍宝了，雨雪气象都会打发仆妇特地过来迟疑园交待，不让兰庭早上过往晨省，有回兰庭保持过往，倒是累得春回被老太太抱怨了一通，责她不知劝谏，兰庭为免再连累春回，也就不保持顶风冒雪的晨省问安了，按理说这个时候不该涌现在这儿。

春回没待他答话，便猜测道：“莫不是你看我本日比往常耽误得久，怕我再被刁难，特地赶来救场的？”

兰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弯着唇角微微笑了。

春回的眉眼也弯了起来：“虽说我现今已经不怕被人挑剔刁难，但也懂得得迳勿的心意。”

“雨里不宜久站，咱们先回往吧。”实在是因那笑脸进目，像一支风翎从他心尖扫过，实在让他心里痒痒，但这是在迟疑园外，兰庭再怎么卓荦不羁都不好举止轻浮，他倒不怕自己遭遇谤论，担心的是

连累春回被长辈责备。

“好啊，早就想回往了。”春回天真纯粹的莞尔附和。

兰庭不由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子，断定他们急着回往的目标应当不一样。

“本日是谁刁难你，又是二婶？”他在路上的时候问。

春回也没打算替彭夫人瞒着，就把刚才的争执简略一说，着重讲的倒是自己的想法：“二婶有心讲迳勿安排和柔往外书房暂住，言下之意便是迳勿已经不把和柔当作寻常婢女看待了，只等着进仕授职就能定下名份来，可我听迳勿那日说，根本便没打算纳和柔为妾，这话我可就当本信任了，于是立即便纠正了二婶的说法，省得日后的麻烦。”

“正该如此。”兰庭表现赞诩：“实在我纳不纳妾，纳谁为妾，二婶又哪会认真关心，她盯着这件事不放无非是想挑生咱们之间的抵触，让你再受祖母的责难罢了，今后无论是祖母还是二婶，只要提起和柔的事，你一概往我身上推，让我来应对她们。”

“二婶的道理，无非也就是长者赐不敢辞罢了，虽说我和迳勿一样的不认为然，但也必须忌防流俗舆情会谤毁不孝，迳勿还是小心些才好。”春回可没想着由于保全名声所以苦劝纳妾，只是先提示兰庭做好筹备。

“什么长者赐，母亲过世时我才多大？真正的龆龀之龄，用市井俚语讲那就是刚开端换牙的毛头小子，那时母亲就连妾室都给我择好了？真是笑话。”兰庭摇了摇头，语气更沉了下往：“再说母亲也不会管我这些事。”

春回正觉兰庭似乎情绪有变，兰庭又已经不再多说了：“你放心吧，祖母在这关节，可不会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为难委曲我，至于二婶，我上头既有父母双亲，她这婶娘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干涉我的私闱中事，就算她想败坏我的申明，这一时半会儿的祖母也会拦着。”

怎么说“一时半会儿拦着”呀？春回心里又感到纳闷起来，揣摩着兰庭的字里言间，似乎认为老太太早晚有一天会端出尊长的架子来逼迫他行违心之事，甚至当彭二婶不利长孙时，她老人家竟然会袖手旁观？

兰庭若真这么想，

会不会把家人都看得太冷淡无情了？至少在春回看来，老太太还是的确疼爱赵大爷这嫡长孙的，千依百顺或许存在其他缘故，但总不至于为了那些功利之事，就置血缘亲情都不顾了。

春回有些担心兰庭太过压抑自己，但这时却不是开导的好机会，只假装什么也没有察觉：“迳勿也放心，二婶近一段日子恐怕都不会有闲找我麻烦了。”

就又把二老爷忽然涌现且提出为了纳妾要广邀宾朋的事也说了：“实在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二婶发这么大的火，在老太太跟前就不提了，即便是对我，二婶挑剔回挑剔严格回严格，都还顾及着她自己的仪范，但本日确是气怒了。”

“也怪二叔，寻常家满嘴的仁义道德，见谁都是正派人物的姿势，实则却存沉沦酒色的弊病，除了萧姨娘，这些年来他还纳了两个良妾不提，官场上但有上峰同寅相赠侍妾二叔也是来者不拒，美其名曰‘人情往来’。二婶又没真被内训女范给荼毒成块木头，这口吻怕是已经憋得久了，本日才忍无可忍。”兰庭虽是家主，且也知道二叔父好色的恶习，但奈何这世道男子纳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官员纳妾更是受到了律法的容许，礼俗的勉励，当年就算赵太师在世也没方法禁止儿子纳妾，更何况兰庭。

“二婶再大的火气，也没方法禁止这事，二叔反过来比二婶火气还大，当着那位孟娘的面便喝斥二婶妒悍，就连祖母也只责备二婶，依着二叔要纳贵妾，说孟娘就算是歌伎，又不比得青楼勾栏的女子，是养在魏国公府里也算身家清白。”

成果就是彭夫人到底难以抵抗婆母和丈夫的压力，终极只能让步，赵二叔竟然还说看着她总算识趣的份上，不再追究妒悍失敬的罪错。

春回半分不觉兴灾乐祸，她同情的不是彭夫人，但同情的是天下所有只能屈服于礼法无力稍作抗争的女子，这其中甚至包含了孟娘。

不知为何，春回就是感到她实在一点都不想当这劳什子贵妾，本日二老爷和彭夫人为她夫妻失和，她却一直表现得像个局外人。

“你说那孟氏，是魏国公赠与？”春回忽又听兰庭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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