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想要往王家的厨房“学艺”这件事，既有王久贵爽直的应允，自是不会再有任何阻滞，相陪的仍然还是三奶奶，而这几日下来，她非但自认为和春回熟悉得很，又因早前有了机缘，亲眼目睹了“宋公子”的风仪，颇有些“回味无穷”的兴头，就缠着春回，说不尽的闺房私话。

“宋郎君是金陵人士，官话说得流畅不足为奇，难得的是也能听懂咱们汾州的口音，不像有的读书人，除了做文章，世俗人情一无所知，就算是高中了，前途也有限得很。”

这夸赞颇有些没头没脑，春回实在不能把听得懂汾州口音和世俗人情接洽起来，更加没法同意谙“汾语”者前途似锦的观点，只有些回过味来，兰庭对于汾州话的熟悉，似乎与金陵人士的身份不符，算是小小的漏洞，不动声色替他找补一句：“外子蓝本也听不懂汾州话，只是由于当初我远嫁金陵，对官话不那么熟悉，只能说汾州话，渐渐的，外子也就能听懂了。”

蓝本建国之初，太祖是定都金陵，后来成祖登位，下令迁都北平，但官话仍然是以金陵话作为基准，不过伴随成祖迁都定居北平的臣民，慢慢对北平的口音也都熟悉了，汾州话和北说书差别不大，故而在北平出身长大的兰庭，既会官话又会北说书，和王久贵、王平安等汾州人士沟通起来也没有障碍。

但为了粉饰身份，兰庭说的自然是官话，如三奶奶这样的内宅女眷，实在是听不懂的，不像王久贵、王平安，是游走四方的商贾，听说官话就成为了基础技巧，早前三奶奶面见兰庭，惊觉她说的话兰庭竟能听懂，心中莫名窃喜，仿佛这是一件多么甜蜜的事，甚至于让她兴高采烈的和春回分享。

三奶奶也压根没有猜忌宋公子“金陵人士”的身份，挽了春回的胳膊，却刻意把身材拉远几寸，方便她把春回上高低下的打量，七、八眼后才谑言：“妹妹真有福气，夫婿不仅是世家子弟，又是如此风采翩翩，听我家三爷说，宋公子的学问可是连老爷都赞不尽口的，此番应考，来年必定金榜题名，妹妹日后，可就是官家太太了，让人好生爱慕。”

这奉承，越发没头没脑，什么时候王久贵有了足够评许仕林的能力？

不过当然没必要指出三奶奶言语里的荒谬，春回也作肤浅道：“承姐姐吉言，若外子真能金榜题名，自是一件喜事，不过姐姐称爱慕二字，那可真是打趣的话了，姐姐的夫郎三爷若有心，取得官职算什么难事？官家太太的虚荣，姐姐又哪里会放在眼里。”

春回说的“取官”，当然不是指科举进仕，事实上现下的时势，科举也确然并非进仕的唯一道路，有若顾长荣，终极还是靠贿买得官，同样是贿买，商贾只要舍得钱财，照样也能买个官衔，差别无非世族买/官能得实职，而商贾多数都只占个空衔而已。

这在真正的仕林看来，当然嗤之以鼻，而尽大多数依附贿买进仕的官员，确然也不大可能平步青云，不过在非仕林的普通人眼中，论是怎么当的官，只要成了官老爷，就是高人一等，就是让人爱慕的。

三奶奶就是这么个普通人。

便叹道：“可不是这理儿？但偏偏老爷在这件事情上，像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肯让子孙得个更加尊贵的身份，连三爷提议和王侯将相多多走动，反而遭了一场喝斥。”又像不无怨怒般，这回却向春挨近了身子：“老爷对大伯，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就像大伯和宋公子结交，老爷哪有半句抱怨，把宋公子和顾娘子，当作了贵客招待，这要换成了三爷，可没这样便宜。”

做儿媳确当着外人眼前抱怨公公偏心，春回是真有些接不过话来，好在三奶奶也不在意春回是否定同，她实在另有用意：“妹妹虽说好福气，但有一句话，我这当姐姐的，还是要提示提示你，看岁数，妹妹应当是及笄不久吧？想必和宋公子仍为新婚，这夫妻之间，起初自然多是浓情深情如胶似膝，可再怎么恩爱，日子久了，男人都受不住各样的诱惑，就要贪图新鲜，尤其是妹妹的夫君，是世族子弟，将来必定还是官员，光靠着洗手作羹汤这点子贤惠，妹妹可拴不住夫君的情义。”

春回：……

“妹妹身边，还是要多些可靠的帮手，也省得日后外头抬进来的人，不和妹妹同心。”

说完又把身子拉开几寸间隔，眼珠子盯着春回骨碌碌地打转。

春回颇有些哭笑不得，却觑见一旁随着她的白氏很有些过意不往的脸色，只好持续和三奶奶应酬：“姐姐言下之意是？”

“不瞒妹妹，我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子，今年才刚及笄，样子容貌也是极水灵的，又识得些字，颇善歌舞，虽说媒人争相说合，可我爹爹，膝下就这么个女儿还在闺阁，早就说过不愿轻易许嫁，必得世族出身的英俊，虽说是为侧室，爹爹也愿为小妹陪嫁一笔丰富的妆奁。”

这话实在已经点明了，三奶奶的外家父亲陪养这个姿容精彩的小女儿，目标就是为了与世族联姻，但本朝的商贾虽说地位有所提升，仍然不比士大夫阶级尊贵，三奶奶的妹子要想做正妻，只能选择冷门士子，且要先赌女婿能否考中举人、进士，风险有些高，更稳妥的，当然是选择世族子弟，却要退一步，以良妾的身份了。

又因本朝男子，尤其是世族男子纳妾，可谓司空见惯，女子根本没有态度琐屑较量，故而三奶奶对春回提出要把小妹撮合给兰庭为妾的想法，压根就不感到难以开口，她是真把这当作了一件好事——寻常纳妾，都是男方给予女方一笔聘金，女方并不用陪嫁，也不存在奴婢陪房，但她家妹子，非但不用一文聘金，甚至还将倒贴一笔资财，虽说三奶奶并不知道“宋公子”的家境是否豪富，但在她认为，谁也不会拒尽从天而降的一笔财利不是？

顾娘子要促成了这件事，在夫家翁姑眼前，既表现为贤良，又挣得一分功劳，这真是两全俱美的事。

春回看着三奶奶极度渴求又胸有成竹的眼神，只能笑笑：“姐姐有此美意，我本不该推托，只是……婆母一再吩咐，外子未取功名之前，切莫为了旁事让外子分心，故而，这件事还需等到外子应试之后。”

“当然是要等到那时。”三奶奶丝毫没听出来这就是推托，抿着嘴也是微微一笑，暗忖：我家小妹是那样的姿容，又有那样一笔妆奁，情愿做小，也必定是官员的良妾，宋赵公子虽看上往风采不俗，和小妹乃天作之合，到底现下还是个白身，至少得看他能中举人，才好落实了这一件事。

不过心里存了念想，三奶奶看待春回就越发殷勤，要说来，她实在也可以通过王三，直接寻兰庭提说此事，但让三奶奶咬牙切齿的是，王三对她的小妹也垂涎得很，说过好多次“不如跟岳丈说，我把小姨一并娶了，你是小姨的亲姐姐，万万不可能慢怠”。王三既存了这样的心思，三奶奶思忖着他必定不肯努力，所以也只能谄谀着春回。

春回故作专心致志学习厨艺，实际暗暗对王家内厨的人事居心，但她实在并不会与那位从徽州远道请来的疱厨太多接触——“洗手作羹汤”虽是对女子的请求，实际上担负疱厨之事的人多为男子，一方面当然是由于身为女子的限制，不可能抛头露面出外务工的情由，不过王家虽请来了疱厨，这疱厨除了大宴宾客的席面，寻常甚少亲身掌厨，由他监看着洗、切、烹、炒等等事务，最多在调味上把关。

王家的内厨，春回看得见的有二、三十个仆妇值务，经管着主人的一日三餐，茶点饮食，且还要负责往各房送餐，可以说相比其余各处，内厨的事务算是比较沉重了。

不过春回也懂得到，王久贵是个慷慨的东家，又有商贾的精明，懂得按劳予酬的道理，故而内厨的工作固然沉重，薪水待遇也要高人一等，故而这一处的仆妇虽说繁忙，却也并不存在牢骚。

在三奶奶的引荐下，春回认识了内厨的管事，是一个姓詹的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言行很有几分爽利，只是生着一双三角眼，透着厉害，不像是好相与的人。

在詹氏底下，还有一个较为得脸的妇人，姓何，据说她的女儿，如今是郑氏房里的大丫鬟，故而仆妇们皆称她何妈妈，这位圆脸粗腰的妇人，逢人便带三分笑意，和詹氏相比，和睦不知多少。

春回仔细一度，发觉就连三奶奶，看待何妈妈都比詹氏要亲近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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