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香销凤土

作品:《溯域

承华朝自承尊帝建风胤国而来,已历八百一十二年,从最初的一统西土,到后来渐渐与其他五国成分立之势;其后虽仍雄峙西土,却也国力日衰,政局腐朽不堪,国内民不聊生。至西土神凤历九十六年,八百年前被承尊帝驱逐至极西之地、原为承华皇族族系的獠族联合龙狱的大泽国和西北的沙国,在龙狱起兵,不出十日便击破风胤国西大门--箭峡关,之后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十日之内连破六关,大军如虎,直扑帝都。

衰朽的承华朝于是将赌注压在帝都最后的拱卫、西土第一雄关--虎啸关上,希望借雄关和精兵一举平乱。然则琉晟帝在位即始,便一味体恤民生,缩减军费开支,推行新法,打压门阀旧族,致使在两军对阵之前,军中混杂的旧族子弟着人乘夜打开了关前六道玄铁大门,放下吊桥,致使獠族联军铁骑突出,如虎如羊群,一夜攻下虎啸关,斩杀猝不及防的承华军士近十万,连同帝都随之派出的御林天军精锐两万人全灭于此。

至此,承华朝面对如虎似狼的联军再无一战之力,除了龟缩帝都,苦等千里之外的黑龙骑能奇兵突出、力挽狂澜外,再无良策。而獠族联军将虎啸关一战所斩人头,于帝都四门外各垒成一个人头高塔,谕告琉晟帝:五天之内,开门纳降,否则火焚人头,十万亡魂灰飞烟灭。一时之间,帝都之民锥心泣血,号哭连天,毕竟城门外那些战死亡魂中有自己的或者儿子或兄弟或丈夫或父亲。

然而,年轻的琉晟帝并没有等来帝国的黑龙骑前来扶社稷于将颓,也没有狠心让十万亡魂于城门前被业火焚烧,而是在第四日深夜时限将尽时开城纳降了。至于当时纳降细节和当夜发生的事情,却被新朝刻意掩盖抹杀,留下的只是一段段无从稽考的轶闻野史。

----摘自《四天一统录》

葱茏南土,囚龙河畔。

夕阳渐沉,血红色的光芒如同实质般慢慢与河水粘连,而东天的新月蒙着乳白色的轻纱伴着几颗星辰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夜色点缀。

岸边的一座小小茅屋内,窗扉紧闭,几乎没有一丝光透进来,简单粗糙的木床上,侧卧着一个面色青白的女子,她的身子微微蜷在破旧的被褥中,只露出头和双手。

女子虽面无血色,秀发略微散乱,但眉眼之间仍透着原来的清丽,目光平静地直视前方,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子上身笔直地坐在床边。

“风哥?”女子似乎感觉到男子有些失神,声音软软地问道,“你还在听我说吗?”

男子的目光一震,似乎从辽远的沉思中一下子被拉了回来,低头看那女子,柔声说道:“我在呢。”

说罢,缓缓伸出手覆在女子苍白的手上,那手冰凉如初秋月夜下的汩汩溪流。

女子的目光仿佛没有焦点,眸子清澈却似乎洞穿一切般看向身前的人,嘴角翕动,扯出一抹笑,像是枯萎的花儿突然绽放,轻声说道:“风哥,晚儿是不是太任性了?”

男子痴痴地看着女子的笑容,那曾经能够随时绽放如花的笑容,如今却如此暗淡、苍白,听着女子的问话,他心里却像刀扎一般绞痛,眼泪满盈,在眼眶中晃荡、晃荡。

“你从小不就是这样吗?”男子的手微微颤抖着,试图把一丝丝暖意传递给她,“万事有我呢!”他轻轻地说道。

“从小到大,”女子又浅浅地笑,又像是在积蓄说下一句话的力气,“从小到大,不管晚儿闯了多大的祸,风哥都这么说,晚儿...”

女子的脸上骤然涌起一片不详的嫣红,整个身子一阵一阵波浪样地颤抖,男子忙乱地握紧手中的冰凉,想要抱起眼前的人却心里明白早已无力回天,压抑的肩头一耸一耸,眼泪却如断线之珠,扑簌着落在木床边。

女子颤抖了一会儿,渐渐平伏下来,面色却比刚才红润,目光中慢慢有了一丝神采。她缓缓抬起手,摸索着,指尖触摸到了男子的下巴,然后一点点向上摸去,男子伸手扶住她的手,微微低下头。

女子的指尖微微颤抖,触到了他眼角未干的泪痕,笑道:“风哥,这么大的人了,还哭,不羞!”嘴角笑着,眼里却缓缓流出两行清泪。“夜了,我快能看清风哥的脸了,还是跟以前一样。”

女子略带娇羞地把冰凉的手在男子的脸颊轻轻摩挲,仿佛在一段久远的美好时光里缓缓游荡,轻声说道:“晚儿已七年未看到过风哥的脸了,风哥?”

男子低声应道:“嗯?”看着女子眼中的神采愈来愈盛,心中不由涌起了无尽的黑暗。

“你还怪晚儿当年任性么?”女子的眼睛逐渐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依旧执拗地问道。

男子痛苦地摇了摇头,没有言语,眼前恍惚中浮现出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葱茏绿意。

那年,那天,囚龙河还没进入汛期,浅浅地不足一人深。近乎盲目的少女一步一步地向对岸走去,河水清澈平缓,水晕一圈一圈地漾开。

“晚儿!”站在岸上的少年涨红了脸,“你回来啊!”也随之哗啦啦地冲进了河里!

“站住!”河水已漫至胸口的少女蓦然转身喝道,同时一把雪亮的匕首抵在自己细长的脖颈,“你再向前一步,我便死在这里!”少女的声音明亮、决绝,冰枪一般戳中涉水的少年,恶狠狠地将他冻在原地。

“晚儿!”少年俊秀的脸上一阵痛楚的扭曲,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却不敢再向前一步。他太清楚少女倔强刚烈的性子了,只要他再向前一步,少女的颈血必将染红平静的河水。

他只能嘶哑着嗓子大喊道:“晚儿,那些是我们无法选择的,但是,以后,我们自己以后的路,我们可以自己选择啊!”

少女的目光涣散却无形中凝成针一样的锋锐,远远地、直直地逼视着少年的眼睛,直至刺入他心底,带着一丝哭腔却无比坚定地说道:“不可能的,风哥,这都是命,血脉既然无法选择,那我们以后的路便已确定,再不可能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

“我可以选择啊,我选择不要这些,不要皇位,也不回西土,我就在这里,和你在一起!晚儿,我...我喜欢你...我爱你啊!”少年忘情地吼道。

南土初夏正午的阳光明亮如琉璃,白衣的少年站在河边,河水微微漾着,仿佛应和着刚才他发出的呐喊,破碎的水晶一样在两个人之间回荡、破碎,平缓流动之下是一阵阵激昂的呼啸。

少女也同样涨红了脸,她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她知道在那岸边不到十丈的距离,一支不下百人骑队正静静地观望着,被这么多人看着呢!少女的心里一阵恼怒,带着一丝疼痛,颤抖的手连带着锋利的匕首不小心划破了凝脂般的肌肤。

空气中弥漫着沉寂,却如同绷紧的布帛,是奔腾的野马被时空突然停滞的安静。下一个瞬间,缓缓流动的囚龙河水饮下了顺着匕首淌下的那滴血,吧嗒一声击碎了短暂的无声。

少女猛地一扬手,匕首带着凌乱的反光,翻腾着从空中飞来,跌落在少年身前的水里,大叫道:“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你姓姬啊,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啊,你知道我是...我不能,我们都不能的!此生此世,夜小晚,姬风,永诀于此吧!”言罢,转身而去,河水被剧烈搅动,少年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被搅动的波光闪烁着双眼,双眼的泪光反射着波光。他心里想着冲上前去拉回心爱的女孩,但刚才的她说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力重千钧,死死地压在他身上、心里,而那不断扩散过来的水纹如同一下一下推开他的力量,不断地逼仄着他站立的空间。

他缓缓俯下身子从河水里将那匕首捡了起来,握紧,剑柄上那个他亲手刻下的“晚”字死死抵在掌心,等抬起头来,少女已经涉水上岸,手中撑着探路的竹竿,扑扑得敲打着如茵草地,一步步消失在他满眼的泪光中。

“风哥,还是在怪我么?”女子的手慢慢地沉重起来,目光逐渐凝聚起来,盯着男子的眼睛,也把他从回忆中再次拉了回来。

“怎么会怪你呢”,男子用脸紧贴着女子冰凉的手,似乎在努力感觉那掌心传来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微温,“我不怪你,只怪自己没有办法挣脱这一切,这些年,晚儿,你受苦了。”

“我很好,”女子努力着想撑起身子,男子忙伸手扶起她单薄的身子,让她倚着粗糙的木头墙壁,半坐着,屋子里已是一片昏暗,女子脸上幸福的笑却如在夜色中盛放的昙花,弥散着缕缕馨香。

“我很好,”女子接着缓缓说道,“真的,风哥一直都是晚儿心里最亲最亲的人,他...”女子刚说出这个字,男子眼中瞬间迸出两道锐利的光,闪电般探出,后又缓缓闭上了双目。

女子似乎有些胆怯地捏了捏男子的手,却继续鼓起了所有勇气,颤抖地缓声道:“他,是晚儿心里最爱的男人!”

说完这句话后,女子清晰地感觉到握着她的那只手一阵痉挛的震颤,她心里同样百感交集,嗫嚅良久,泣声道:“风哥,晚儿终是负了你!”

男子听完这句话,感觉心里最深处有一个东西,喀拉一声,裂开,破碎了,如同初春的冰面,被轻轻地敲出一道裂缝,随着女子的眼泪滑下,像有一阵温暖湿润的风徐徐沿着那道微小的裂缝吹进冰面以下,男子的心一下子柔软了,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女子满是泪水的双眼,沉声说道:“在我心里,永远都没有这句话!”

此时,女子眼中的神采渐渐黯淡了下来,只是凝视着眼前人的面容,神情逐渐平静,似乎没有听到刚才男子的话,嘴唇如逐渐枯萎的花儿一样,微微翕动,男子忙俯下身子,贴近女子的脸,生命的气息正在飞快从女子的身上流逝。

“真高兴,还能再看风哥一眼...清流...等,等我...我...”

虽是秋天,但南土此时依旧濡热,河畔的空气更是额外粘滞,男子从茅屋中推门而出,新鲜的空气轰然涌了进去。泛着星光倒影的河水幽幽地流淌,像一支沉痛的曲子,男子木然地回过头去,把手中青色的璎珞压在额头,璎珞上的青黄两色双龙雕图深深地印在额肉,那抽搐的身影伴着痛苦的男人呜咽声,彻夜在河畔回荡。

西土神凤历九十六年十月二十二日,当迷魅的夜色逐渐变得浓重、混沌,一颗青色的星辰从东方的星野缓缓滑落,同时西方星野一颗血红色星辰的光亮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地膨胀。

茅屋中那传奇的女子已悄然走完了她看似平凡的二十三岁人生,对于她,后世野史中更是演绎出数不清的传说,但多是有关风月,而她悲苦的一生也只真实印证在《四土流云志?东辰密卷》中那短短的几句注解:“夜赢次女,第壹佰五十九代第二顺位继承者,螭之血,初涉南土,意在火之焚心,不得;后为之,亦不得,为月魔所乘,生一女,杳杳。因宫中欲谋破阙,遂叛离,灭之,诱月魔于鸿凌,城破,不得。”然而正是这短短的几句话,翰墨之下,铁笔直书,却草草掩埋了数十万的生灵血肉,牵扯了东土、南土乃至整个天下几十年的动荡,而这动荡不安恰恰也是诞生乱世英雄的血色摇篮。

她所不知道的是:她活着的时候,辗转流离,为家族和血亲隐忍负重,一生悲苦;当她悄然逝去的时候,却如同一把命运的铁锁被解脱,无数命运链条被同时打开,被她用生命和爱情锁住的庞大力量也彻底地失去了所有的束缚,整个天下的命运也从这一天起,开始了逆天的改写,乃至整个星辰的格局被彻底打乱;同样,此时木立在囚龙河畔沉浸在不可自拔的悲痛和愤怒中的男子所不知道的是,此夜过去,与他血脉相联的承华王朝也将在一片血与火中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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