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志在四方

作品:《溯域

长风随着藏锋阁弟子们的队伍,从摩苍峰上山,经过山脚宽阔富饶的河谷,再经由左仙峰的山门,一路向上攀去。待到达左仙峰半山腰初级弟子的起居之处时,已过去了三个多时辰,已近薄暮时分。

对于剑苍观的弟子而言,上山、下山,几个时辰的山路之行,亦是日常的修行。所以众人均未感觉疲累,反而一路上众弟子们小声议论岚青会决赛上几位优秀弟子的出彩表现,反而倍添精神。长风因心中惦记子墨的伤势,虽然深信宁十三和胡徐子的判断,但轻伤也是伤啊,子墨居然在自己和陵苏眼前受了伤,这是他们三人成长之路上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心中终是放不下,仿佛天空笼着一层阴云,偶尔风来了云散,风去了云又聚。

一路上,他偶尔和陵苏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也难解心中的阴翳。陵苏本是寡言少语,如此一来,更是缄默如山石。

待所有弟子都到齐之后,枯石道人简短地就今日岚青会决赛的情况做了一下总结,却对两组参加决赛的弟子只字不提,恐怕实在是不知应该表扬还是批评吧。周宾夫待枯石道人总结完毕之后,又向众弟子安排了晚课的时间和内容,便让众人散去。

长风和陵苏向自己住处行去,打开房门之后,便看到已经在第一场比试之后便已先行返回的大名和三贵。三贵坐在自己的床榻上,斜靠着墙壁打盹儿,而大名仰面躺在木榻上,面色苍白,但双眼却盯着房梁,瞥了一眼进门的长风和陵苏,便继续目无焦点地看房梁去了。

长风坐到自己床上,探着身子看向大名,见他虽面色有些苍白,但呼吸平稳,心知他的确无大碍了,只是看起来有些心灰意冷的感觉,便一边脱下臭烘烘的鞋袜,一边笑道:“大名道兄,好些了吗?”

大名目光继续发呆,也不睬长风,可能心里依旧翻腾着落败的苦涩滋味,遂淡淡说道:“不劳你费心。”

长风打了个哈哈,说道:“我可是念及多年同门之谊好心来看望你,大名兄何故如此冷淡?”

大名从床头扯过自己衣袍,向长风掷去,忍不住笑骂道:“明明是回来睡大觉,却说得自己有好心!”

长风任凭大名的衣服飞来,盖在自己头顶,然后故作恶心地拎起来,嚷道:“这么臭的衣服,多久未洗过?”

三贵此时也惊醒过来,见长风和大名又开始“唇枪舌剑”,而大名终于展颜,不再一直闷声不乐,转头向旁边床铺上侧着身子的陵苏笑道:“我们把大名哥从接回来,到现在,他都一直未说一句话,一直绷着脸,我也不敢说话,也就长风哥能逗乐他。”

长风闻言笑道:“我前生就是耍猴戏,专门逗猴子的。”

大名虽有气,却也苦笑不得,加之实在周身无力,便瞪了长风一眼,懒得言语。

陵苏起身,凑到大名床边笑道:“大名,你也别真生长风的气,他就是刀子嘴,刚才路上还和我商量明天上午去小南峰给你采些固本培元的草药呢。你若想吃什么,就告诉我们,我们去给你找食材,然后送到厨房让张伯给你做。”

大名转头看向陵苏,再看看长风脸上虽带着无所谓的笑意,目光中却满含关切,低声道:“陵苏,谢谢你!“

陵苏拍拍他的肩膀,如同兄长一般说道:”客气什么,我们都是好兄弟嘛,是不是,长风?“

长风看陵苏和三贵都看向自己,瞄了大名依旧有些呆滞的表情,便笑道:”我可没有碰到一点挫折便一蹶不振的兄弟。“

大名像是被马蜂蜇到一般,猛地单手撑起身子,冲长风叫道:”谁一蹶不振了?我只是在想我的‘残灵引’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别忘了,我们俩还有一场比试呢,不要觉得取巧赢了一场岚青会的比试就了不起了!“

长风闻言笑道:“好,随时奉陪!”

说罢,刚要仰头躺下,门外传来一名少年弟子的声音:“长风师兄、陵苏师兄,师父喊你们去剑堂见他。”

长风一脸苦笑地看向陵苏,心道,该来的还是要来,躲不过的。于是,懒洋洋地重新穿上鞋袜,穿好衣服,对三贵说道:“待会回来,我给你细细讲一讲我和陵苏如何智破幻阵,打败怀千堂首座弟子的光辉战绩!”

三贵乐呵呵地应着,目送长风和陵苏走了出去。

两人一会儿功夫便到了剑堂门口,长风向里探头一看,只见周宾夫和枯石道人正在剑堂中相对而坐,转头对陵苏笑道:“这下好了,有枯石师父在,应该是没问题啦!”

只因藏锋阁中的两位教授年轻弟子的剑术师父中,周宾夫向来严厉,近乎苛刻,而枯石道人则向来和善,对弟子们教导不但循循善诱,使人如沐春风,而且即使偶犯错误,也是尽量从轻处罚,向来甚得众弟子爱戴。尽管,大家都知道两人中周宾夫的剑术造诣明显高于枯石道人,但这并不能阻挡,大家纷纷投向枯石道人,愿意做他的亲授弟子。

所以,长风一看到周宾夫和枯石道人坐在一起,一是知道周宾夫断不会在枯石道人面前责罚自己的亲授弟子,二来有枯石道人这老好人在旁照拂,即使自己师父再如何恼羞成怒,也不会受太重责罚的。

所以,忙和陵苏稍整衣袍,大步走进了剑堂,然后恭敬地向两位长辈见礼。

行礼之后,长风看向周宾夫的神色,却不见丝毫怒色,正心下诧异,便见周宾夫开口说道:“适才,阁主传来消息,告知我们本次岚青会决赛,我藏锋阁取得两场比试的优胜,特着我和枯石道兄对你们提出表扬。”

长风虽想到不会有太重责罚,却没想到责罚非但全无,竟还要表扬,顿时喜形于色,忍不住要跳将起来。

周宾夫目光一寒,盯着他微怒道:“说过你多少次?我等修道之人,当心沉如水,喜怒不形于色。你看看陵苏,再看一看你自己,差距何其大也?!”

长风忙挺直身子,斜看了一眼陵苏,见他依旧面容沉静,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却忍不住腹诽周宾夫道:让我喜怒不形于色,可你自己却没做到,一有事情就怒气冲天的样子!

长风虽心中这样想着,却也不敢当面轻捋虎须,心中突然思忖:为何第一阵会判大名和三贵为胜?难不成无容轩主缜彦又“高风亮节”,主动认输?这也实在不像是缜彦向来在剑苍观中给众人留下的印象啊?

枯石道人则适时地开口说道:“明日,我们会当众宣布此消息,以激励后学者、懈怠者勤力修习,同时也让同辈弟子以你们为荣,以你们为榜样,壮大我们藏锋阁。”

当听到枯石道人说道让大家向自己学习时,不光周宾夫眉头紧拧起来,长风自己也稍觉脸上发烫。

周宾夫干咳了一声,沉声道:“虽然你们两人未以剑术取胜,但我对你们的剑术还是有十分的信心的。但务必谨记:我剑苍观乃以剑入道,剑术才是我等修行大道的不二法门,切勿再剑走偏锋,以免误入歧途!”

长风听得出周宾夫的望徒成龙的拳拳之心,尤其最后一句话,说得极为恳切,当是说给自己听的,于是心头一热,点头道:“长风谨记师父教诲!”

周宾夫大概未曾料到,向来散漫的长风会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有些错愕地说道:“嗯,记住就好。”

枯石道人也含笑道:“因大名的身体尚需休息,待会你二人将这消息一并转告他们吧。你们要理解你们师父的苦心,但以剑术而论,整个剑苍观周师父绝对可见前五之列,所以,所谓‘名师出高徒’,你们要.....”

周宾夫神情有些落寞,微微摆手打断了枯石道人的话语,对长风两人说道:“回去吧,做完晚课,早些休息。”

长风和陵苏行礼之后,便离开了剑堂。

走出剑堂,向前穿过一小片练气场,便是初级弟子们的住处。长风走在前头,心里突然有些空白,然后一下子被子墨受伤时的面容填满,便忽地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陵苏,吸了一口冷气说道:“我们真的不能去看一下子墨?”

陵苏向小南峰的方向看了看,无奈地沉声道:“能不能下山,你比我清楚,你觉得呢?”

长风没有向住处行去,稍微拐了一个弯,沿着练气场的边缘,走到一片山壁的跟前,轻轻跃上了旁边的一处凸出的巨大山石,颓丧地坐了下来,陵苏也随之跃了上来,坐下,和他一起看向远处小南峰的方向。

夜色渐浓,附近的几座山峰间交替回响着晚课的铜钟声,嗡嗡回荡,像是时间长河流淌产生的波纹。

基本上,剑苍观的每个黄昏都是如此静谧和安抚人心,两人抱着膝盖,不言不语,任夜色如潮水一般将自己淹没。

长风平时里与观中的师兄弟、师叔伯们一起时,滑溜溜的像是一条迅捷活泼的鱼儿,但一个人的时候却经常沉静地像一块久经岁月的山石。而陵苏也习惯了这样的他。

“在想什么?”陵苏忍不住问。

长风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穿过从山中河谷之间渐渐升起的夜雾,看向小南峰的方向,看向更远处的无尽的天地,良久,低声而又坚决地说道:“我想出去。”

陵苏细长的眼睛一跳,惊问道:“出去?去哪里?”

长风吸了吸鼻子,狠劲地嗅了嗅山风吹来的十几年来已经熟悉的味道,说道:“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其实在今天之前,我从没想过明天要做什么这个问题,更没有去想:未来是怎样?我要成为怎样的一个人?只是每天没心没肺地做早课、练剑、打坐吐纳,然后去宁大观主那里帮他打理药园、翻他的书看;直到昨天,我依然觉得,修行一个上午,再劳作半个下午,剩下的时间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捧着一本书,这就是最最美好的时光。”

长风把身子侧过来,对着陵苏--他十几年来形影不离的好兄弟,目光中包含着深沉的情感,继续说道:“可现在,可是现在,我不想再这样了!我想出去,出去看一看剑苍观以外的世界,我想知道在这群山之外,是一个怎样的世界,那里的人们是怎样的生活?他们是如何过完自己漫长而灿烂的一生,我也想去尝试一些完全不同的生活!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探寻天道、矢志修行的心并没有变,我现在只想走更远的路,见更多的人,做更多的事,让自己的一生五光十色、色彩斑斓!”

长风一口气说完,不知不觉已经站了起来,最后几句话几乎是从心底呐喊出来,而这些想法如同刚刚啄破蛋壳的雏鸟一样,稚嫩而又强壮。浓浓夜色里,他的神情虽然稍微模糊,但他的话语中,带着从胸腔中喷薄出来的火焰,整个人似乎变得鲜活明亮起来。

陵苏怔怔地看他,良久方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怎么出去?离开剑苍观吗?”

长风重新坐了下来,双手重重地按着陵苏的肩膀,说道:“你还记得三贵说的?观中关于我们这样未知身世的弟子可以出游五年的约定吗?明天早晨做完早课后,我便直接去摩苍峰找宁大观主,好好问一下这个事情。”

陵苏忍不住犹豫道:“但我觉得,我们现在可以在这里安静的生活和修行,不受世间纷扰,这样的生活,也很好啊!”

长风抓住陵苏的肩膀,故作表情痛苦地嚷道:“不是吧,陵苏?难道你打算让我一个人,影单形只、形影相吊、孤苦伶仃地浪迹天涯,你还是我那相依为命、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好兄弟吗?还是吗?”

陵苏打开了他的手,笑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也只是说说我的想法。再说,出观,怎么也得观主同意方可啊!”

长风闻言大悦,豪气地拍拍胸脯叫道:“包在我身上!”

陵苏又道:“那我们明日早课后,先去翠云师叔处恳请她,批准我们去小南峰看望子墨吧。”

长风点头道:“对,没确认子墨完全无事前,的确什么事情也无心去做啊!”

他一边跳下山石一边说道:“去小南峰时,顺路帮我一起物色一块好材料,我好削制一把好剑!”说罢,快步向前跑了几步,到了崖边,从怀中掏出那柄断掉的木剑,深情地看了一会,便挥手向山下扔去了。他知道,前方会有一柄更好的木剑在等着他,而人生也是如此。

一切都刚刚开始,尽管夜色沉重,长风心里却像有一轮烈日一般,灼热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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