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默然不语，轻轻打开了手中瓷瓶的软木塞，夜风立刻带着一阵略带苦涩的药香味扑鼻而来，他不禁苦笑道：“观主大人，是不是太仓促了一点，我这小脑袋都还没缓过劲儿来呢。”

宁十三无奈地耸肩道：“是有点仓促，不过铁锁桥快到尽头了，所以你得...”

长风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委屈，像是成年后将要被赶离父母身边的狮子，他有些不甘地问道：“那您老人家希望我怎样选择呢？”

宁十三沉吟良久，声音苦涩地说道：“我既希望你能够一直这么快乐地生活下去，长大、变老，做一个一生逍遥自在的道者，但也希望你由此机会走出去，看一看这个广袤的、无限的世界，能领略世间的甘苦悲喜，让自己的一生璀璨无比。”

长风回头看看刚才举步维艰走过的铁锁连横桥，大部分已隐没在浓黑的夜色和呼啸的乱流之中，像是一段无法回头的过往，他又向前看了看宁十三眼神中的慈爱，他知道无论自己做出怎样的选择，宁十三对自己的这份疼爱宠溺都是不会变的。

他掂了掂手中的瓷瓶，笑着说道：“‘药王’陆之玄亲制的丹药啊，这想必也是极珍贵的，我恐怕消受不起啊！”说罢向前一抛，越过宁十三的肩头，被其准确地抓到手中。

宁十三无声地将瓷瓶揣入怀中，面上表情并无多大波动，只是足下一蹬，身形向前飘去，几次点跃，于十几丈外无声落地。长风这才发现，之前一直埋首走路，凝神听宁十三说话，不知不觉中早已走到了高耸的摩苍峰的山影之中，刚才还一直以为是夜色浓重，其实前方的视线早已被大山遮挡住了。但因为摩苍峰的海拔高出小南峰很多，所以铁锁连横桥在此处的落点只是位于摩苍峰山腰以上的位置，距离峰顶还有一段高度。

长风随之快步行了几步，终于从桥上迈下，脚踏实地之后，看到宁十三已行至一处楼阁门外，他随之走到近前，抬头看到那处楼阁的牌匾上书“聚灵阁”三字，心道，果然这铁索连横桥的每一端都有这么一处楼阁，也应该是铁锁连横桥的机关所在吧，宁十三向他一摆头，笑道：“趁还有一点时间，你可以进去瞻仰一下白心忧祖师的风采。”

因为摩苍峰是剑苍观的主要所在，不光是观主亲自坐镇此峰，更因为剑苍观的主要的典籍、药房、武库等重要设施均设在摩苍峰上，所以一般弟子最多只能到达半山腰的闻剑坪处，再往上则一般不允许踏足。长风虽然得宁十三的疼爱，上下摩苍峰都无人阻拦，但也从未逾越规矩，擅自到摩苍峰山腰以上的地方。夜色之中，长风一时分辨不出身处摩苍峰具体什么位置，不过听宁十三这么一说，倒是合他心意，便举步走向那聚灵阁。

此阁楼的外观、制式等均与流灵阁完全相同，唯独不同的是，当走进去的时候，发现阁中烛火通明，映照着阁中光亮异常。阁中间同样是一座高大的白玉雕像，占据着两层的高度。他抬头向雕像上方看去，只见其一身长袍，头顶纶巾，背负一柄古朴的长剑，其面容削瘦，眉头微蹙，目光中透着深邃的忧虑与悲悯，除了目光幽深之外，更像是一介书生。长风默默地看着这位几乎凭一己之力促成剑苍观中兴的传奇人物，过了一会，向其深深一揖，缓缓退了出来。

走到宁十三身旁时，忽然心中想起一事，向宁十三问道：“此处，为何无人驻守？就像牧爷爷那样的？”

宁十三笑道：“只是不愿被人看到而已。”

长风心道应该是和牧老道差不多的镇观元老在此驻守吧，又问道：“我突然想起在流灵阁时，牧爷爷曾两次对我摇头，是觉得我资质欠佳还是就是对我看不上眼？我见你问他觉得我怎样后，他嘴唇动了，肯定是对你说了什么吧？”

宁十三沿着一条山路，举步向山下行去，言道：“我还真不想告诉你呢，免得你尾巴又翘到天上去！”

长风忙跟了上去，闻言喜道：“那便是他老人家夸赞我喽！那怎么还摇头呢？为什么为什么？”

宁十三见长风喜滋滋地黏在身后，挥挥袖子摇头道：“他老人家摇着头说的是：‘不可限量’！”

长风心中大喜，忍不住哈哈笑道：“看不出这老道人虽老，却心明眼亮啊！一眼便看出我天资聪颖才学兼备剑术超群前途不可限量也！”

见宁十三懒得理他，长风自我膨胀了一会儿，又开心地说道：“大半个晚上了，都说些隐秘啊责任啊沉重的话题，突然听到如此中肯的夸赞实在是提神醒脑啊！”

宁十三在前面笑骂道：“我这么多年一直奇怪，你这话痨、自我感觉良好、插科打诨、目无尊长的性子是怎么来的？你身边，不，历数我们整个剑苍观都没这一类人啊？！”

长风心情轻松地嬉笑道：“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您自己想想吧。”

宁十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只管闷头行路。

长风耐不住安静，又问道：“你今晚让我不睡觉，就为了告诉我一些我们观中的隐秘，让我做出一个选择，选择是否准备好了解一个完整的剑苍观？”

宁十三答道：“差不多吧，我也是在你中午过来之后，临时决定的。”

“为什么？”

“因为很多问题的都可以通过一件事来解决了。”

长风奇道：“什么很多问题？”

宁十三言道：“你想要寻找你亲生父母的问题，你的剑术寻求突破的问题，我那大师兄给你灌输的那些天道见解的问题！”

长风听到他后半句，突然提到了“大师兄”，不禁讶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宁十三回头瞥了一眼，轻松地说道：“你是疑问，我怎么会知道你又见过他，怎么会知道他给你说一些关于天道的独特见解？嘿，很简单啊，昨日岚青会中子墨受伤时，我发现你的木剑已折断，你们围在我旁边的时候，我看到你肩上的伤口，明显是被剑气所伤，加之中午你在药园突然之间对天道的大异于往常的见解。尤其是最后一点，一个人的世界观、价值观在没有外界因素的影响下，很难在短时间内发生剧烈的改变，而你说的那些观点，若无大事发生，你要自己从生活中感悟到这些是很难的；若是由他人向你灌输，那么在我们剑苍观中，目前也只有他能对你说这样的话，也只有他有在短短时间内冲击他人所有观念的魔力。这些种种迹象，我还会猜不出吗第二场比试之后，你消失的那段时间，遇上了他！”

长风有些懊丧地说道：“我，我不该瞒你的，也不该听他说的话。”

宁十三闻言突然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双手按在长风的双肩上，沉声道：“不，你没有错。而且你能来问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你知道吗，因为你来问我，说明你内心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说法，同时，也让很多不好的事情避免发生，而且让一些事情有了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

长风微微有些木然地看着宁十三，不太明白宁十三的哑谜：自己因为“大师兄”给自己灌输的观点去询问宁十三，这避免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又让什么事情有了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

他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昨日中午在你的药园里，我还有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就是你大师兄对天道的这种见解是否正确呢？”

宁十三缓缓说道：“我们边走边说。”

“自太初之时，世人便开始了对天道的探索和追寻，以至今日，天下探寻天道的方式大致分为三种：修道、悟道和炼道。我们剑苍观走的便是修道的路子，既出世也入世，动静相宜，万事在锋芒和愚守之间追寻精致的平衡，从而一窥天道真意，在西土以我们剑苍观为代表门派，而在其他三土也有许多有建树的门阀流派；悟道则是彻底的出世，以悲天悯人之胸怀，广爱世间之善恶美丑，笃信因果，对万事万物奉行不增不减，不垢不净之情怀，以求在解脱自身桎梏之时顿悟天道真如，以遍布天下的释行者和北土的空境门徒为代表；而炼道则是彻底的入世，其奉行在世间的功名利禄、尔虞我诈和烽火狼烟中，尝尽所有欢喜和痛楚，砥砺身心，锤炼精魂，意图掌控天道。这个在俗世间是极为风行的一种探寻天道的途径。西土四大名门的冷箭无双城便是炼道的极致门派。”

长风之前对这些事情闻所未闻，认真听罢，问道：“那，哪一种方式才是对的？”

宁十三继续在前面快步走着，答道：“没有对错之分，应是殊途同归！”

长风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道：“以你的意思，这三种方式，都可以得证天道，使人明了这天地间的规律、真意？”

“对，至少历数千百年来，三种道统之下，都有不世出的传奇人物，站在了这天下的至高巅峰，宣称自己修得、悟得或炼得天道！”

“但是，他们对自己所得的天道的说法，应该不尽相同吧？”

“是的，几乎完全不同”，宁十三谨慎地说道，“修道者认为自己能完全地掌控自己的本心，能够清晰地洞穿天地间自然存在的规律，能够在生死、悲喜、动静等所有相互矛盾的两个极端之间，找到自身可以立足的平衡点，那称自己修得天道了；炼道者认为自己能完全地掌握自己和他人的命运，掌控至高无上的皇权或是睥睨天下的力量，或是得到了一呼万应从者如云的顶礼膜拜，他便认为自己炼得了天道；而悟道者则比较特别，至少我不太明白他们怎样才算是悟得天道。我曾经见过一个四处游历的释行者，他悟得自己是一只麻雀，便称自己悟得天道了，他说自己之前所有的问题和困惑用麻雀的眼睛去看，一下子便可看得清晰透亮，再无桎梏困惑。”

“不会吧，”长风哑然失笑道，“这些所谓的释行者都是疯子吗？”

宁十三沉静地说道：“恰恰相反，在俗世间，往往释行者是最为睿智的，他们是真正地跳脱出来，以局外人的目光审视自己和周围的人。若你日后遇到释行者，务必以礼相待。”

长风点头，将此事暗暗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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