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摩苍峰。

临近山巅的行健宫内，烛火通明。

宁十三坐在议事大厅的正中位置，四周围坐着前几日岚青会时的阵容：藏锋阁的翠云道人、怀千堂的胡徐子、无容轩的缜彦和洗心堂的雁子虚，不同的是宁十三身后侧的烛光下，还静静立着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天下三才”之一的曲玲珑。

曲玲珑平时极少参加剑苍观中大大小小的集会或者会议，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子临峰自己的居所中读书下棋、推演计算、发呆走神和捣鼓各种奇技淫巧的机关之类的，所以今夜突然在行健宫见到他，在座的主事人们起初都稍微愣了一下。

此时，整个行健宫除了那几枝牛油蜡烛燃烧偶尔发出“哔啵~哔啵~”的声音，众人都沉寂无声，似乎是讨论陷入了僵局。

良久，胡徐子轻摇着羽扇，沉吟道：“以老朽愚见，观主此议是否过于冒险了？历来岚青会最终的试炼大都是在剑苍观范围内选择一处作为优胜弟子锤炼之地，偶尔会有下山到其它地方锻炼的例子，但均不超过百里范围。而观主此次欲将优胜弟子遣至千里之外，还要执行这种任务，实在是冒险之至。他们还只是一些十几岁的孩子，对世间诸事、人心种种尚是一无所知，何况又当此乱世，一旦发生危险，我们着实鞭长莫及而各地的分堂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

宁十三听罢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缜彦。

缜彦隐在青铜面具后的面容也不知作何表情，他只是轻轻摩挲着修剪的极为齐整的短髭，目光如针一般盯着烛火，见观主看向自己，便幽幽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天下太平之时，我辈自是可以清静修道；而今，西土乃至天下已经大乱，还想独善其身？！将来剑苍观的运势，得靠年轻的一辈。大乱之世，弱肉强食，让他们在世间走一遭，未必是坏事。”

和胡徐子一般皆是六旬之人的雁子虚，摇了摇须发皆白的脑袋，喃喃道：“世间险恶，只怕这些孩子会遇到危险啊！”

缜彦冷冰冰地接道：“能则生，无能则死。”

胡徐子闻言，手中的羽扇一颤，急声道：“敢情下山入世的弟子中没你无容轩的人吧？！”

缜彦与胡徐子向来不和，在剑苍观中人人皆知，但绝大部分人都不知其中的原因。胡徐子向来待人和善，对待弟子们更是视如己出，在观中是出名的老好人；而无容轩的缜彦则一直青铜面具遮颜，言语冰冷，性情怪癖，一身冰冷阴郁之气，更是经常在公开场合主动出言挑衅胡徐子，而胡徐子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笑了之，这次大概是护犊心切，忍不住吹胡子瞪眼发了脾气。

缜彦依旧没有去看胡徐子，还是冷冰冰地答道：“我就事论事罢了。又何况哪个弟子不是我们剑苍观的弟子？没有人像你这般，分得如此清楚！”

“你，你！”胡徐子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便别过脸来，怒气冲冲地摇着手中的羽扇，仿佛在尽力扑灭那心中无名业火一般。

宁十三无奈地摇了摇头，实在对这两人没有办法，便朝两人摆了摆手，不让他们再说话，又把目光投向了翠云道人。

翠云道人便抬头看了周围人群一眼，轻声道：“根据我们近期收集的情报，烨曜王朝自三年前对凤国的第五次征战之后，便一直蓄积力量，沉寂至今。而凤国除了国都和周边的几座城池尚未陷落之外，已经几近灭国之境，目下这些城池都由泽国的精锐部队层层困守。据传闻，烨曜王朝已答应泽国：凤国国破之日，便将凤国所有疆土城池一分为二，两国均分。在北方战线，沙国的蝎灵军早已于神凤历一百零三年将北罗国全境攻陷，近几年正全力攻伐齐澜国，而今齐澜国的境遇与凤国也是相差无几，似乎家破国灭也在旦夕之间了。烨曜王朝的使臣和暗探在风胤国蛰伏积蓄力量的这几年一直没有停止对我剑苍观的试探，冷箭无双城的人也在西土各地对我们的分堂进行骚扰、排挤。已有足够的信息表明：如今的烨曜已经划下了将来西土由风胤国、泽国和沙国三分的局面，而且现在的风胤国已经基本控制了整个西土的局势，有了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兼顾在他的棋盘上那些不听话的棋子了--比如我们剑苍观。”

翠云道人秀眉微蹙，微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想必各位主事人也感觉到了，这几年观中发生的一些事情，大都事出诡异，追查下去却发现线索突然断了，最终不了了之。这些应该都是风胤国暗中对我剑苍观的渗透，而且我隐隐感觉到这股力量已经渗透到了我们内部--有内在的力量在和外面的力量遥相呼应！”

参会的几个人闻言都略有震惊之色，虽说这几年各峰各堂都有所感觉--剑苍观中游走着一股外来的不明力量，但是并未像翠云道人一般清晰地感受到内外力量互相渗透、呼应。毕竟翠云道人是掌管着整个剑苍观的情报系统，所有从西土各分堂流回的情报都先经她之手，分析整理之后再呈报观主；而且翠云道人也经常下山办事，行走各地，所见所感也比这些常年深居山中的老道们更为敏锐。

翠云道人沉吟片刻后继续说道：“所以，如此分析的话，我剑苍观此时自身正处于风雨欲来之境，而观主意欲此次岚青会的优胜弟子践行西土，这一路必然会有艰难险阻。但是我们如若先行让几位长辈随行一段时间，让孩子们对世间的人情世故有了一些了解，然后传讯各地分堂，一路暗中照拂，加之这几个孩子玲珑剔透，也或可无虞。”

翠云道人最后的结论无疑是中和了对胡徐子和缜彦的看法，提出了一个相对缓和的解决方案。

宁十三最后看向雁子虚，刚才其他三位主事人都已明确地表明了立场：胡徐子认为此乃冒险之举，而缜彦和翠云道人都同意。雁子虚抚着胸前白须，长吁一口气道：“玉不琢，不成器。眼下的情况，的确不容我们再宠溺他们了。多深的水，都得他们自己去趟一趟啊。毕竟，我们不可能保护他们一辈子。”最后的话，他是看着胡徐子说的，毕竟在座的几人中，数他们二人年岁最高。

胡徐子闻言面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只管缓缓地摇着羽扇。

宁十三见状开口说道：“其实本次我只是打算让这几位弟子远行一番，入世历练，临时安排增加这个任务的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个。各位先传阅此信。”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封火红色如树皮一般的信封，先递给了身边依旧闭着眼睛的胡徐子。

胡徐子放下羽扇，双手接过信封，前后仔细查看一番：信封被折成方形，两面均无字迹，周身如同火色的树皮，入手则有粗布之感，却又坚韧异常，表面密布着细小的纹路，如同树叶之脉络一般。

胡徐子微微正了正身子，思索了一番，便抬手将信封伸到了烛火之上，众人一惊，却见灼灼的火苗之上，那信封非但没有被点燃，反而显现出更为通亮的火红色，那些细小的脉络如同干涸的血管中突然被注入了鲜活的血液一般，以更为明亮的金色在信封上迅速蔓延开来，顷刻之间，众人便清晰地看到一只昂首的金色凤凰图纹显现在本来空无一物的信封外表。

胡徐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震惊地说道：“此乃凤墟之物，而且，而且是凤墟之主的信物！”

宁十三讶道：“以信中所言，的确如此。但此前我一直无法确认此信的真伪，幸得胡道兄识得此物的辨识之法。”

胡徐子蒙观主夸赞，面上有光，便走出了刚才与缜彦争辩的阴霾，轻捋长须，颇有得意之色，说道：“我也是在四十多年前，机缘巧合之下，见过一次此类封装信笺的信物。当时，适逢凤国与风胤国交好，凤墟的弟子们尚且还在西土大地走动，一位凤墟的宗座恰好向我展示了此类信物。据说凤墟的这种材料介于布革与金石之间，大概以凤墟特有的一种树木的蜕皮、南土的血精石和传说中的神凤之血秘制，一般用来盛放重要信笺、物品等，材料本身坚韧异常，遇水不浸，遇火则彰显其内在纹路，一般信物显示的血红色的凤凰之象，而凤墟之主的信物则彰显金色凤凰图像，着实乃神奇之物。”

众人皆点头称异，因为凤墟本来就是西土四大名门中最为神秘和低调的门派，其弟子也很少涉足尘世，自十几年前凤国和风胤国开战以来，其弟子门人便彻底不在西土诸国走动了，所以乍见到凤墟来信，何况还是凤墟之主的信物，自然让众人诧异了一番。半盏茶功夫后，在座的几个人便将信物中的信笺内容传阅了一遍。

待那信笺和信物传回宁十三手中时，宁十三便开口说道：“信笺是七日前送到的，由临渊城分堂直接送来，并未经由沿途分堂流转。但三日前翠云又收到来自武林城分堂的急报，称临渊城分堂遭到不明来历之人的攻击并且失去了所有联络。我分析认为，这次攻击应该与这封信有关。临渊城本在凤国境内，而且又毗邻冷箭无双城的山城大本营，所以分堂的弟子门人向来行事低调，多年来都从未暴露位置和身份。这次被袭，唯一的可能便是：风胤国和冷箭无双城对凤国和凤墟的渗透和监视已经是严丝合缝，他们应该追踪通过这封信笺进而发现了我们分堂所在。这也是本次岚青会优胜弟子为何在千里历练之外，还额外增加这个任务的原因：一方面，我们需要有人前去打探冷箭无双城真正的意图和动向；另一方面，若这真是凤墟之主的来信，则我们需要有人进入凤墟。而这两件事情，都需要对外界而言是完全陌生的面孔，更何况，进入凤墟的条件在座各位都清楚--这几位年轻弟子是最为合适的人选。所以对于进入凤墟这个特殊的任务，各位说一下看法吧。”

众人静默片刻，翠云道人抬首道：“那我先说吧。目下西土的战乱之势已经持续十几年，我们剑苍观虽对外宣称置身事外，其实我们都知道，自战争之初，我们便开始搜集各方面的情报，以便随时调整我们的位置，以免陷入被动甚至被威胁的境地。一个月之前，冷箭无双城曾传来密函，称打算联系四大名门一起消弭这场战乱，但是实际上，世人皆知冷箭无双城在世间一直充当着风胤国皇朝的忠实鹰犬的角色，他们的人已在不停地在各地探查和排挤我们的分堂，尤其是在那些已经失陷的凤国疆域和其山城大本营周围的区域。而在这个时候凤墟之主发出这封密函，密函经由临渊城分堂直接传至观中，第二日临渊城分堂便遭到攻击，到现在仍无最新进展情报传来，想来是凶多吉少。我认为：冷箭无双城的和平提议必是假意，而凤墟这封信笺中提出的合力避过这乱世的提议，倒是符合凤国当下的局势，也像是凤墟向来的做事方式。”

胡徐子也随之点头道：“凤墟与凤国国运休戚与共，世人皆知，此时凤国风雨飘摇，凤墟此时提出与我们剑苍观合力，牵制冷箭无双城对风胤国的助力，倒是合情合理。我们无论走哪一步棋，避免被孤立都是首要之举，我也赞成派弟子前去凤墟走一遭。”

宁十三朝胡徐子点点头，看向缜彦和雁子虚两人。雁子虚没有言语，只是朝宁十三微微点头，示意自己也认同前两位主事人的看法。

而缜彦则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从表面上看，一切看起来似乎合情合理：凤国将颓，凤墟寻求我剑苍观援手，牵制冷箭无双城，而无双城似乎听到风声或探得线索，攻击我们的分堂，企图截下这封信笺；而此时，我们也正处于烨曜王朝的步步紧逼之下，几近进退两难之境，也迫切地需要外在的力量破开僵局。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烨曜王朝这几年看似按兵不动，其实暗渡陈仓，为我们布了一个局。因为我们一直对烨曜的来使宣称在这场战乱中保持绝对的中立，但是他们何尝不知道我们在各地在不断地活动，但是真的要与我剑苍观正面兵戎相见，他们似乎还缺少一个师出有名地理由。而这封信，也有可能是一个饵。我们若携手凤墟，便是携手凤国，那也便等同于私通敌国了。毕竟我们在疆域上还是属于风胤国的。到那时，烨曜王朝便可师出有名，挥军强攻我剑苍观了。”

“话虽如此，但是风胤国何必要如此费心费力对付我们剑苍观呢？”胡徐子摇了摇手中的羽扇，悠悠地说道：“说到底，我们剑苍观对整个西土而言，也不过弹丸之地罢了。”

缜彦闻言冷笑道：“摩苍山脉绵延近千里，绝大多数区域都是陡崖峭壁，唯有我观所在之地，可径入山脉腹地，并且穿过我剑苍观诸峰，向东北直行不过几日路程，便可直通北境，直达齐澜国背腹。但是若不走此路线，风胤国的军队则需要向北直行绕过摩苍山脉，光是时间，急行军也需半月时间，遑论一路上大军的粮草、军需等耗用。这也是自开战之初到现在，十几年的时间，北线的战场一直是沙国的军队在作战而没有风胤国的一兵一卒的原因。你以为你无足轻重，但是你却挡人家的道了！”

胡徐子面色一紧，欲开口反驳，却又说不出好的理由来，又忍不住使劲摇扇子祛除心头火。

雁子虚随之开口道：“如此说来，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这件封装信笺的信物应该是真，但其中的信笺倒无法保证是否是凤墟之主的手笔。毕竟临渊城在冷箭无双城的势力范围之内，缜彦道兄所言也不可不妨，毕竟我们在这乱世动荡中保持目前的局面十几年实属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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