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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初云听得很进神，拿着笔的右手不由往下巴上一托，缓缓点了两下头：“这个故事，写出来应当很动人。”

贺忆安便打个响指，敲了两下桌子：“正是了，我认为这样的故事不能找新手糊弄，毕竟对方也是识字的，写得不好轻易被她抗议。”

“那么……”沈初云沉吟一阵，将指头点着自己，问道，“你意思是要我往？”

贺忆安就笑着回头，又冲邓丽莎一指：“实在密斯邓要是肯，倒也可以。”

“你知道她是不肯的，让她往不是成心找别扭嘛。”沈初云噗嗤一下笑了，心里感到他这个小小的报复性提议，实在幼稚了。

“我可不是要为难她哦，是在向你阐明，非你不可的理由。”分辨完了，贺忆安就仰头往椅背上一靠，问道，“明后天都可以，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来接你。”

沈初云低头翻了翻自己定好的行程，口内无心念叨道：“我们不如就在那里……”话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从前的事，想起胡同里的那些女人有多么苛刻，男人又有多么没轻重，万一遇上什么事，也是一桩麻烦，便就改了口，“好吧，后天下午两点，我们先在这里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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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定了接下来的工作，贺忆安就先约了他最感兴趣的金玉瞳，上她家里往坐了坐。

金玉瞳接到电话，想起偶然听梁绣珍说起，这个贺忆安大概是邓丽莎的男友，家里似乎很有些家底。不由地就来了精力，又是扑粉又是换新装，好不隆重。

贺忆安进了屋，礼貌地握了握金玉瞳的手，触手有些冰冷，又看她身上穿着粉色的西洋衣，只薄薄的一层贴在身上，不由就唠叨起来：“你也是想要俏冻得跳，春冷还未过呢，就穿得这么时兴。瞧瞧这小手凉的，仔细病着。”

金玉瞳娇滴滴地笑答道：“听你一句关心的话，人心就热了，哪里还会病呢。”说罢，挽着贺忆安的手臂，请他往客厅里坐。

贺忆安先是随便交谈道：“密斯金，这个新年，上哪儿潇洒了呢？我都见不着你的人。”

金玉瞳听了，眼里登时起了一层雾色，委屈道：“我是出往躲闲话的，都说我进进出出别人家，很有些妖媚花招，我是有冤无处诉了。这北京城我是待不住了，只好出往透透气。”说时，一面笑，一面让着贺忆安吃水果。心里则是在想，除夕那天在韩府闻声韩太太那番话之后，她就故意在大年初一就躲出往了一阵。也不知道，韩仲秋那边是怎么想的。

“不至于毫无立足之地吧，我可听说韩家二少奶奶是你的好友，找她帮帮忙，或者能帮你挽回名誉。”

贺忆安的一句话，把金玉瞳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她就抿了嘴，笑道：“女朋友至多是个可倾诉的对象，帮忙的话……也是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那男朋友呢？”贺忆安脸上挂着笑，架起的腿自得地翘了几下。

金玉瞳收了笑脸，持续做个苦哈哈的样子，抽出手绢来往眼底轻按几下，哽咽道：“哪儿有男朋友愿意沾上我这一身腥呀。”

这样我见犹怜的苦命女子，贺忆安瞧着，心头就软下一大片，认定了非要帮帮她不可，便好言安慰道：“说正经的，我最近在跟良言报社的沈先生合作，筹备出一份杂志，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锦绣。想邀请你做第一期的封面女郎，顺便向你约稿，请你谈谈最近被流言缠住的领会。你尽可趁着这个机会，为自己分辨。我保证，尽不修正你一个字。”

这样一个想都想不到的机会从天上落下来，金玉瞳怎么可能错过呢。眼珠里那几滴攒得很委曲的泪，一下子就收住了，只管笑着说：“密斯特贺待我居然这样地好，可是……”转念一想，又显出迟疑来，“那位沈女士同我的女朋友似乎曾经有些不兴奋，那么我……”

贺忆安脸上不免有了得色，晃着手指解释道：“关于韩府女眷们曾经的口水仗，我倒感到很有卖点，作为一个商人是不该错过这种能勾起大众好奇心的机会。总之，为了我这颗怜香惜玉的心，必定会帮你促成这次合作的。”

金玉瞳真是大喜过看，拉着他的手反重复复地摇着，一遍遍地重复着：“那真是太感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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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约定那日，贺忆安先接上沈初云，然后一道往韩家潭往。

见到陈丹霞，让沈初云很意外。精瘦的身子，脸上拿粉涂得雪白，伸手一握，就裸露出一截有些病态的黄皮肤。她的五官仍然很精巧，但是从精力上来说，似乎对容颜减分太多。

可是，陈丹霞一开口，讲的都是些热门时势，丝尽不像是得过且过的风尘人物。大概这也是她在圈子里总也不失人气的原因，她既能让人取乐，又能听懂客人们的烦恼，甚至能出上一点小小的主意。

贺忆安面对陈丹霞时的态度，也与光顾其他人不同。眼角眉梢中半丝轻浮也无，而是流露出一种真诚的钦佩和怜惜。

陈丹霞眼中微微含泪，但诉说时，总是笑着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讲，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哭起来太累，还是笑起来好，别人瞧着爱好，自己也舒坦。她早已赎身了，又是识字的人，按说换个环境应当能有个更好的前途。可是，大烟坑苦了她，一个有烟瘾的人要随着客人过正经日子，哪有那么轻易的，人家家里是轻易不会松口的。出往找工作吧，男人打破了头还未必能寻一份好事业，更何况是女人。恨极了自己时，也想戒烟的，可偏偏就是没那个毅力彻底戒掉。花光了几年来的积蓄，最后还不是挂上牌子，干起老本行来了。

走出陈丹霞的小院，沈初云才默默垂下泪来，一面走着，一面说：“实在打从你告诉我陈丹霞的故事，我心里就在想，这两年zheng府一直在争辩要不要取消这门生意。你知道的，作为女子运动的拥护者，我起初自然是满心的高昂斗志，认为这是进步的表现，再大的艰苦也要克服。可是，真的往懂得她们的时候，连我这一个旁观者都会感到无助无看，更何况是本人呢。她们中的大部分，都认为不需要我们帮着脱离苦海，由于出往了也依旧是一片苦海，是渡不到头的。我每次伸手，想往拉一两位上岸，她们却反问我，接下来靠谁，我是她们能靠一辈子的人吗？这自然不能，靠一个或几个人，显然也救不了全中国的妇女。这次，你又带我见识了这么一位人物。她也似乎是不会吸收任何人的接济，由于她的苦海同样渡不到头。现实真是残暴，总让我猜忌自己做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有意义，是不是真的会成功。我只能往期待，十年以后，当我们的妇女都认字了，会不会这样的事情就会好办得多。”

贺忆安也一改往日的秉性，少有地严正了起来：“丹霞姐曾经就是报上一直勉励的，所谓冲破牢笼的新青年。我念书的时候，也看过很多文章，提倡男子能做的，女子一样可以。学校里演文明新剧，最出名莫过于玩偶之家。这一切都让我心潮澎湃，感到生于一个巨大的变更时代，即将见证这个国家的起逝世回生。可是，走出社会之后，忽然就迷茫了。我常想，当娜拉摔门而往之后，外面的世界实在是容不下她那份自尊的。”

沈初云赞成地点点头，沉声喟叹：“是啊，她按照一种先进的人的意识，往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可这个社会中，那些有着极高地位与名誉的人，依然有不少的封建卫士。越来越多的人真正用举动往追寻爱情的时候，就免不了产生怀疑了，我们都认为我们开端有了人的意识，开端往寻求人的尊严了，但现实留给这些勇士的前路，似乎一点儿都不光明。我暂时还没有听到过任何一个，完善的出走爱情。”

贺忆安嘴里哼出一声笑来，恢复了往日的神态，回道：“那是你们文人爱想的问题，我这样世俗的人恐怕给不了意见。”

沈初云努了努嘴，摇头道：“你哪里世俗了，你不是也是一名出逃的勇士吗？”

贺忆安听罢，汗颜不已，忙摆着手否定：“我属于有恃无恐的那种。往大了说，社会更偏向于用男工。往小了说，在家里我是受宠的老幺，我父母必定不能真尽了我的后路。由于我知道我不会过得很惨，所以我才敢这样出格。究其根本，我并不是什么勇士。”说到这里，神情有些肃然，步子也放慢了，转过身，看着沈初云，带着敬佩向她扬了扬大拇指，“你才是。”

“我也……”沈初云低了头一想，报以赧然一笑，“我可能也不是真勇士吧，我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譬如我知道，韩家不敢拿封建主义那套来压我，由于他们要证实自己是新的。我还知道，他们对于我的容忍度实在是很高的，由于我的社交圈子纠缠着太多消息界和学界的同仁。就不过……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们可以拐着弯迫害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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