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绿地，三层楼高的建筑楼观整片儿连着，十分气派，门楣高高，两盏彩灯高悬，掌着灯。

入夜时分，此处门庭大敞，对外迎客。

到了门前，来宾冲门人递了请柬，入得楼观，见一楼客堂，却与王公馆有些区别，此楼布置洋派，厅中有舞池，请的也不是小堂名，而是西洋乐队，舞池周边设了流水宴席，仆人端着餐盘供上桌的、尽是些西餐点心与洋酒，餐巾被折叠成各式花样，插在高脚酒杯里，电灯亮着，在舞池上方折射出璀璨灯光，光线照不到的昏暗角落，布置了软沙发。

沙发上已坐了些人，董家两位千金到来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是最早赴约的人。

茹惠夺得花魁，名动沪上，又恰逢生辰，不仅往日的恩客，急着来，连平日里处得好的姐妹幺二“阿六”病体未愈、也要带着楼中姐妹赶来一道相贺。

压轴登场的，自是一些有头有脸的沪上闻人、富豪高官，都纷纷怀揣请柬、赏脸而至，给足了花国新状元的面子。有贵客增色，飘香楼里的场面，顿时显得无比光鲜、气派！

身处其境，寸步不离地跟着姐姐，董小洁暗自留意观察：在座的客人里头，有几张分外熟悉了的老面孔——黄老大、程老三、总巡Maran、道台蔡大人……唐佶居然也在，他身边陪同着的人，听旁人称其“奎爷”，却不是张镜湖，似是青帮大字辈的高士奎，这人平素里对麻皮金荣就抱有微词，也曾劝其正式拜张镜湖为老头子，别再当“空子”。这两人来是来了，却与黄老大那群人分开坐的，倒也十分显眼。

董沁梅也一眼看到了两人，举杯走过去，微微一笑，冲人说的头一句话，就不太客气了：“唐爷家中妖精捉对儿打，您还有兴致来此，再寻风流啊？”

家中妻妾成群的唐佶，当真是急色鬼，遭二姑娘屡次戏谑，却没什么好辩驳的，讪讪地一笑，他拉着高士奎往一旁避开几步，真是怕了这位梅二姑娘，惹不起、躲得起！高老倒是留意了她一下，眼中有些复杂的神色，却一言不发，随唐佶一道避开她。

二人这一避，麻皮金荣倒是迎了上来，拉着个道台蔡大人，在董沁梅面前，互相调侃着：

“可苦了蔡兄，衙门里当差的，今晚都得值勤，轮班看着，可辛苦？”

“哪里辛苦？本官分内之事！今晚此处来了这么多有身份的人，下官哪敢大意？”

哈哈一笑，二人碰杯儿喝着洋酒，眯眼看看外头——衙门差役正在值勤，此处不是租界范围，黄金荣手下的那帮人，今晚倒落个轻松，各自管着“堂口”去了，连便衣也没来几个，倒是Maran还带了两个保镖来，正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董沁梅看看外头巡逻的差役，眼神微动，却没说什么，又领着个草包妹妹，去流水席那头，交代：“想吃什么，尽管挑。”话落，她独自走开，往贵人堆里打交道、套生意经去了。

董小洁站到角落里，挑了个有利的地形，放眼观察全场—— 一场生日宴，衙门官差还来掠阵当保镖，门悬彩礼，祝寿来的马车、肩舆将门前堵了个水泄不通，红顶、蓝顶，六品以上冠服者，触目可见，当真盛况空前！

只是奇怪，客人已到，寿星怎么还未露脸？

她盯着陆续到来的嘉宾，在人群之中，猝然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似是……书言？！

怎么会是他？

定睛细看，那抹熟悉的身影却在人潮里一个晃闪，倏忽不见！

铛——！铛——！

壁挂的西洋钟，响了。

钟表指针，指向晚上九点整，生日宴的主角这才出现在众人眼前，——老九惠然姗姗来迟，进飘香楼时，还带了两个男人来，她挽着其中一位公子的胳膊，笑靥如花地往门里一站，成双成对，在现场引发了不小的一阵骚动。

花榜状元，名动沪上的交际花，风采如何，个个争相目睹，但见——老九薄施粉黛，梳个涵烟笼雾灵蛇髻，插戴珍珠凤簪，飞燕新妆、衣若翩鸿，纤纤袅袅，当真如云端儿上下凡来的仙子，如此妙人儿，人间得见几回？

个个便醉也似的，恍惚半晌，直到人都进了楼，才惊见老九今夜是手挽个男人的胳膊来的，那风流倜傥的公子，正是陆景明。由二人领头，后面还带着一人来，众人一看进到楼里那第三个人，纷纷悚然动容——

随老九与陆大公子一道来的，竟是个洋人，与Maran一般稠密的乌黑卷发，五官轮廓极深，眼睛微微发蓝，鹰钩鼻子，西装革履的，金壳子怀表，衣饰炫耀，派头十足，神情倨傲，似个高官。

现场静默片刻，董沁梅悄然走到黄金荣身边，轻声问：“黄先生，你可认得老九带来的洋人？”

“认得！”黄金荣初时一愣，像是想不到这人竟也来了！而后，又一点头，从仆人端的盘里拿来一杯香槟，准备去迎接法租界的洋人长官，口中却答：“公董局董事会的大长官。”却不明讲来人姓名，“大长官”一词，却叫人误会成——来的必是总董！

Maran一见这人，也排开众人，迎了上去，冲对方热络地打着招呼：“Hi，Laferriere！”将人迎到沙发那头，坐下了。

黄金荣适时端上香槟，殷勤地来巴结长官。陆景明见他来时，眉头一皱，却也相当无奈，又脱不开身，只能陪在洋人身边，当翻译。

就在沙发这个角落里，这几个人围着个圈，相互递根雪茄，吞云吐雾，旁人也插不进脚。

老九来得晚了，作为设宴的主人，还得去陪客敬酒，几个入商海出仕途的贵客，见她走近些，手里端的酒杯也不稳当了，见了她就激动得跟什么似的，继而粘在边儿上，紧缠不放。

好不容易，在场内周旋客套了一圈，老九巧妙地甩开粘人的大佬，疾步走到董沁梅身边，二人碰杯时，不动声色地，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各自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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