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秦老是为什么来的，平日里就是请他，他也不肯来，此刻来了，瞧那神色，就知他是抱着不降伏她就不回去的决心，往死里与她杠上了。

“秦某晚饭还没吃，这茶，就先搁着吧。”不喝她亲手奉上的茶，不受小辈这礼，这老顽固犟起来，就连当初得了势的董沁梅，也拿他无可奈何。

董小洁自是识趣，不欲与他僵在那里，索性自个先开了口：“下午的时候，管事儿的掌柜们与小头目来过我这里，我见那几个来路不明的人，还夹杂在里头，就没贸然开门去迎，想必他们是觉得受了气，到您老那里告状了吧？”

“大姑娘这口才，是越来越好了！”秦汾板着脸坐在那里，只顾摆架子，心里却总觉得：自从大姑娘从董园搬出来，与贝子住到了这里，她这行为举止，转变极大，似是姐姐不在，她这当妹妹的越发自在，本性也就暴露出来了！“我怎么瞧着，那几个来路不明的外人，比大姑娘你这个自家人，还懂事，还知道心疼咱们董记铺子！”

一听这话，就知道想靠秦汾帮她调查那些人的来历，或是想让他出面来驱逐他们，是指望不上了！眼下，他最想驱逐的人，应当是她吧？“就为那十几家铺子？”她索性单刀直入，不与人兜圈子，“咱们欠人工钱，没道理不还！我也答应了他们……”

“答应他们？”秦汾忿然作色，拍着沙发扶手道，“你有没有问过我们？”这一句“我们”，已然将自己的立场摆得明明白白。

“大当家的决定的事，还得问你们？你们算什么东西？”

打斜刺里，突然横插进来的人语，粗鲁而直接，引得秦汾愕然侧目，这才瞅见客厅角落里，还站着个人，相貌平平、粗布衣衫，就是嗓门儿特大，看起来就像个干活儿的下人。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敢来顶我的嘴？”大姑娘这里，连一个下人都敢顶他的嘴，真是反了天了！

秦汾气得站起，抖手指住那小子，破口大骂，“小赤佬！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给我滚出去！”

“你个老家伙，帮着那些吸血鬼不发工钱，还来指责大当家的？咱眼里，大当家的才是正主子，她都没说话呢，你凭什么赶我走？”

待在董小洁身边的这位，正是员工派的代表——小李，跟在大当家的身边这么些时日，他看得是一清二楚，孰是孰非，他心里自有一秆秤，此刻见大当家的被个老顽固欺负上门来，他忍不住上前打抱不平。

“你小子说什么？”秦汾何曾被个手底下的员工如此顶撞过，登时火冒三丈，端起茶几上那盏热茶，冲着目无尊长的那个小子，猛力泼洒过去。

热茶烫脸，被泼了个正着的小李叫起来，抡着拳头就要冲上去回以颜色，却被董小洁急急喝止。

一见这两个人要闹起来了，董小洁赶忙劝阻，费了些工夫，劝走了小李，让人去客房歇着，往脸上擦些烫伤膏药去。

而后，面对怒气未消的秦汾，她极是冷静地道：“秦老莫生气，我这也是遵照父亲的遗嘱来行事，您若要不满，那就是对我父亲不满！”

“董爷？”秦汾这才懵了，“这、这怎么又扯到你父亲头上去了？”他唯一不敢忤逆的人，就是董爷，董爷在世时，他是俯首帖耳，唯唯诺诺，可如今，董爷人都不在了……

“秦老若是不信，那，您自个看吧。”

董小洁给他看的，正是董允仁罹难之前，留给女儿的遗书——那卷羊皮纸上，以血濡染后，显现的字体，虽只有寥寥一行，却叫人触目惊心——

见此物，乃父必死也，惟冀望于儿，持印，毁吾之所有！

字迹确实是董爷亲笔所书，他认得的，不会错！接来遗书，反复看了几遍，他脸色渐渐发白：

“毁吾之所有？！”

通常，看到这遗书的人，从这行字中，会直接联想到董允仁所拥有的东西——董记名下产业！

当初，她看到这份遗书时，第一个猜想也是如此，而今，秦汾的反应也不例外，她便顺水推舟，道：“是父亲让我，毁了他生前留下的那份产业！许是他那时，想通了许多事，他觉得自己没少作孽，那份产业背后的龌龊交易，害了不少人，令他不得善终，所以……”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秦汾却听明白了，董爷能在沪上发迹，做过哪些上不了台面的勾当，他是心知肚明的，即使胆子再大，双手沾染的鲜血多了，午夜梦回时，总是心惊肉跳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董爷这是不想再留着董记继续做那些坑人的买卖勾当，不想再用走私的鸦片、军火来祸害世人了……

遗书摆在面前，秦汾不信也得信。

董小洁默默观察他的脸色变化，见他捏着那卷羊皮纸，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许是自个艰难地在那里做着思想斗争，久久都不说话，末了，长叹一声，抖手丢下那份遗书，颓然垮着肩膀，一步步朝门外走去，头也不回地，径自离开了。

“他走了？”

书言听到关门声，从楼上下来，见只有她一人站在客厅，于是问：“秦老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

一句话都没有留下，犹如斗败的公鸡，秦汾神情颓丧地走了。

她心里却不怎么塌实：老顽固当真会听从董爷临终遗言，彻底撒手不管？

俗话说得好：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秦汾性子倔强，即使岁数大了，身子骨也不大好使了，人却越发顽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想看着已然握到自己手心里的东西，被别人抢走，除非是他心甘情愿交出去！

在遭受打击，失去亲如兄弟的唐佶时，他也曾想过把攥到手里的权利，归还给大当家的，但登船交易那一次，大当家的表现，令他失望了。而今，对方也不等他一点点地松开手，就这样突然地，要来夺去他手中的一切，叫他一时也难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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