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地抬头，他只看到她骑马远去的背影，——把镜片棱角刺留在他手心的、那个风一般神秘的……女子，已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浓暗的夜色中。

眼眸里焰芒炽烈，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手心阵阵刺痛！——他的手心里有一颗殷红的痣，像一颗前世的朱砂！

前世，似乎有某个女子把她最疼的一滴泪、留在他的手心，轻轻一握，成拳，温热，他就能感觉它的流动……

“书言——！”

远远的，一个女子挥鞭打马而来，驰到近前，见他安然无恙，马上女子还顾不上松口气，就听法租界公董局总董官邸那个方向，传出嘈杂之声，回头一看——

田野空旷，视野无阻，一眼就能看到不远处，燃起支支火把，一拨穿着警卫服饰的洋人，手中高举火把，探照着前方的路，似乎发现了田埂上站的两人，一面冲他们疾步奔来，一面大吼大叫用洋文骂骂咧咧的，有几个洋人身上残留着没有完全解掉的绳索、松松地半挂在腰际，似是刚才遭人捆绑过。

女子远远的一看，很快就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忙冲男子疾呼一声：“快上马！”

男子脸色骤僵，闷声儿瞪着那拨冲他们奔来的洋人，拢在袖口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虽心有不甘，却经不住女子一迭声地催促，终是跃上马背。

女子甩鞭催马，马儿撒开四蹄，一路狂奔，试图甩掉身后追兵，却见前方又出现了一拨人，同样高举火把，冲他们疾步围堵过来。

女子急忙策马从包围圈里打斜横冲出去，边回头张望，边焦急地猛挥鞭子，心里头极是不安，口中嗔怪了男子几句：“不可轻易招惹洋人，爷您总是不听！几次三番夜闯总董官邸，连守门的门卫都被你事先撂倒……哎、在洋人的地盘上绑架洋人，爷您不是成心让我担惊受怕么……”

“怕什么？”男子胸腹间憋闷了一股无名火，正自眼底蹿燃而起，若不是女子前来阻拦，今夜他定要大闹一番，折腾得洋鬼子人仰马翻才觉痛快，总比放了一把火再落跑的好！

“洋人的地盘轻易去不得！”女子重又提了这句。

恰如1885年租界工部局公布的《公园规则》（外滩公园），其中规定“脚踏车及犬不准入内”，同时也另款规定“除西人佣仆外，华人不准入内”，并于公园门外挂出禁入条文的醒目标牌，在炎黄子孙世代繁衍的这片热土上，喧宾夺主！

而今除了西洋鬼子，东洋鬼子也争先恐后、削尖了脑袋往油水可捞之地扎猛子，摆明了把泱泱华夏、大好河山视为欲揽入私囊之物，侵犯国土、辱杀华人。

正所谓狼子野心，不外乎如此！——他想来就有气，没好气地回了句：“普天之下莫非民土！是洋人侵占了咱们的土地，你倒说得好象是他们有理了？”

“是是是！”觉察到贝子似有不悦，女子虽颠簸在马背上，还得柔声宽慰：“爷您是聪明人，当不会逞匹夫之勇。洋鬼子蛮横凶悍，咱们势单力薄，今夜只可智取，不可胡来！”话落，一手挽缰，一手探入鞍兜掏出支烟花筒子，用火折子点燃，奋力往上空一抛。

“砰”的一声响，夜空中爆燃的烟花，如信号弹一般，指明了方位。俄顷，田埂四周，猝然冒出憧憧人影，看行头装备，竟是些巡捕房的人，有几个提拎着灯笼，照着洋人的方位，往后一招手，指挥着人马急涌而上，敲响铜锣，在田野上一边呐喊着：“捉贼！”一边冲洋人警卫队奔去，假公济私一般，刻意阻挡了洋人的脚步，像是凑巧将两方人马稀里糊涂地碰撞在一起，巧妙地打乱并拦阻了洋人包抄而来的阵势。

“你又拿着鸡毛当令箭使了？”见女子暗中调遣了法租界巡捕房的人来助他脱困，男子心中有数，“这点小事，别知会给阿玛额娘……”

“离京之前，福晋让我看好爷您。这一趟江南行，要紧着呢！中途若出了岔子，我有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爷可莫要叫我为难！”

想起此番来江南的目的，她就头疼得很，心知贝子不驯顺的性情、即使人到了江南，也不会循规蹈矩、依父母之命行事，贝勒福晋这才命她来协助监督，他们交付的担子颇重，她自是省心不了！

这不，刚解了眼前的困局，脱出洋人的包围圈，还没等她收缰勒马，他却一个纵身、跳下马来，站到了路旁。

坐骑收势不住，奔出老远，复又被她鞭策而回。

平复一下急喘的气息，下了马，她牵着缰绳走到他面前，仰起脸，微笑着看他，柔声道：“贝子爷，夜深露重，赶紧回吧！”

男子肃容默立，猝然变得沉默寡言，盯着女子那张婉约含笑的娟秀面容，神色中透着几分冷漠疏离，默然片刻，始道：“我去哪里，你都要跟着么？回不回去，由得你来做主？”

“月儿不敢！”名唤楼挽月的女子，似是他的侍婢随从，双十年华，当真如皎洁的月光般，气质清雅婉约，只是眼中绵绵如织的柔光，十分柔韧执著，似个外柔内韧、绵里藏针的性子，她口中虽说“不敢”，却仍将牵马的缰绳，递了过去，“来此之前，王爷和贝勒有吩咐，叫您别只顾着玩，忘了正事……”

“不就是与人拜个堂成个亲么！”他冷着脸，瞬间如冰封一般，浑身上下都透出冷意，也不去接那缰绳，冷哼道：“娶个不喜欢的女子，不如不娶！”

这人当真是个极端的性子，适才狂野似火，此刻冷漠如冰，挽月却晓得冰封之下熔岩怒燃的威力，不敢贸然掇其锋芒，只得委婉地说道：“爷莫要使性子，两家人早早订好了的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说不娶就不娶的？”

“怎么？”他若有深意地凝视她，猝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他对视，“你也希望我娶那姓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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