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把六十六章 杀秦?扶秦?

作品:《千秋月落别楚将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就在刘邦被陈平指引着渐入正途的时候,另一个人也在为自己的将来踌躇不定,不知应该何去何从。

自从被兄弟蛊惑着起了自立的念头,赵高再也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

多年为奴为婢的自觉让他养成了很多习惯,比如即使在睡梦中也要死死管住嘴巴,还比如作息习惯至今仍跟宾天的始皇帝一样,五更起三更眠

而现在,这一切全都成了折磨他的根源,对着每天出现在梦境里的大位敢想不敢说,一时憋闷醒来了,再对着空荡荡的黑夜发呆,直到天亮。

章邯不肯被招揽,也就意味着养足实力再行逼宫的可能性完全破灭,再加上胡亥一反常态的关注兵事,容许赵高动手脚的空间越来越小。

照这样下去,那些难以启齿的擅权之事大白于天下也只是时间问题。

王离准备南下了,章邯还在积蓄积蓄威势,等这两个人扫清寰宇的时候,只怕他赵丞相的下场要比李丞相还要凄惨。

老账加上新账,赵氏九族之内能活一条狗都算是赚的。

久居深宫有个巨大缺憾,就是很少有机会接触咸阳以外的世界,难以取得边将的支持。比如现在章邯脱离了掌控,王离再也不复当年求他的模样

久居深宫还有个优点,好比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旦皇帝的身边人想要做点什么,等那些封疆大吏知道的时候早已迟了

天又要亮了,赵高又熬了一夜,带着想通了和没想通的问题,他悉悉索索摸出几匹绢书,搁在案头摊开,开始研墨。

人鱼油膏制成的灯烛只绽开一个不大的火苗,却像铜豌豆一样坚强,夏风徐徐吹过,焰头晃也不晃的散发出些许微香,让人很是放松。

赵高的篆字放眼整个大秦数一数二,知道他是怎么练成的人却不多,多少个想起国恨家仇辗转反侧的夜晚,奋笔疾书和人鱼油灯安魂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可以这么说,书法之艺既是赵高被赏识的开端,又是他在报仇路上取得的第一个小成就,意料之外的成就。

但是这种以往平复心情的办法失效了,从赵成说出篡位的那一天起,从胡亥走出上林苑参知军事的那一天起,赵高写再多的字也难以入眠,惶惶不可终日。

“咔嚓”

笔断了。

半截笔头落在绢书上,墨迹有如黑夜一样浸染开来,执笔人握着剩下的笔杆,手有些抖,脸上阴晴不定。

“赵成赵成”

“兄长”

“什么时辰了”

“四更已过,快五更天了。”

赵高面无表情:“你手下有多少人手可以调动”

“兄长是要”

“之前说过的那件事,宜早不宜迟吧”

赵成心头漏跳了一拍,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回道:“兄长是说呃,愚弟府上共有戍卫两千,如果与丞相府的戍卫合兵一处,或可一用。”

赵高耷拉着眼皮:“去将阎乐喊来,他的咸阳令府也有不少人马,等人到齐了,今夜便动手吧”

“这么急”

赵高剜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迟则生变快去快去”

赵成走了,赵高接下来却没闲着,这一天,丞相府、郎中令府、咸阳令府、甚至连赵成也没想到的卫尉署都在调兵遣将。

保险起见,赵氏兄弟甚至抓了阎乐的老娘为质

私自调兵、逼近宫闱,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不是没有人过问,只不过朝中大臣经历过指鹿为马之后,骨头最硬的早就被杀了一茬,剩下的人,张嘴问一句便只会缩着脑袋在窝里装鹌鹑。

最根本的是,胡亥至今仍对他的“阿父”深信不疑。

赵高说咸阳混入了贼人需要遣兵捉拿,他信了。

赵高说贼人可能混入了咸阳宫,为天子安危计应当大索,他也信了。

赵高说贼人凶猛,建议天子暂避望夷宫,胡亥看了看望夷宫外面站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军士,从没怀疑过他们是不是来保护自己的,一头便钻了进去,浑不顾身边的宫人多数惊惧逃走,只剩下了一个

捕鸟的时候需要簸箩笼罩,抓狗的时候需要先把它赶入穷巷,这两个办法合二为一之后,结果就是望夷宫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牢笼,让胡亥绝望的牢笼。

“你们要干什么朕是天子,你们这是谋逆,朕要诛你们九族”

年轻的声音里满是震怒与惊惧,因为变化来的太突然,熟悉的臣子一夜之间变成了逼宫者,就像一脚踩空之后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行走在悬崖上

“陛下,臣此次前来是为了侍候天子升天,请陛下不要让臣为难,还是乖乖就范的好。”

“阎乐你是赵阿父的女婿安敢如此对待朕,就不怕阿父怪罪吗”

声音气急败坏,回荡在空荡荡的望夷宫里显得那么大,以至于站在宫门口并未现身的赵高听得一清二楚,叹息之后,他背过身去,未发一言。

“陛下,臣就是奉了中丞相之令行事”

“这不可能阿父不会这样待我,我要见他,我要见中丞相我要见赵高”

阎乐对着左右打了个眼色,随即回道:“不可能,丞相大人不会见你的。”

看着越来越近的军士凶光渐盛,胡亥倒退两步,又说:“好好我知道你们的丞相是什么意思,我退位天子之位朕得来有亏,我不做了行不行我只去一个郡王之位富贵余生”

“不可”

“不可那那万户侯呢我只要食邑不要其他的,养活一家老小总可以吧”

“不可”

说话间已有四只粗壮的手臂搭上胡亥双肩,他挣扎两下,喊叫已然带了几分破音:“不要了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愿为黔首庶民,与妻儿苟且余生,咸阳令,快将我这心愿说与阿父去听,放我一条生路吧”

阎乐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没有分毫动摇:“也不可能

足下骄奢妄为、诛杀无道以至于天下皆反,不死不足以平民愤,还是快些上路,保留些颜面吧”

到了这个地步,胡亥知道自己骂再狠也没有用、说再多也难以转寰了,他两眼无神的呢喃几句,很小声的回道:“那让朕自己走”

阎乐这次终于应允,手一挥,左右便将二世皇帝放开。

没了旁人支撑着,胡亥一屁股坐到地上,看到面前多了一张摆放着短剑的案几,看到四面八方的布幔将自己围起来,这个场景依稀有些眼熟

是了,数月之前,十位大秦公主、他的十个姐姐便是这么走的,当时的奏简上说的是礼送归天,却不知道是这么一个礼送

胡亥更不知道的是,相比受了磔刑死无全尸、下葬都需要先缝合的十位公主,他现在的待遇才真的是被礼送。

血染白幔,鸦雀声声报之于天,赵高的心里很复杂。

说畅快,那是因为胡亥身为始皇帝的最后一位子嗣,他一死,赵高的报仇计划才算完满了。

说轻松,那是因为这条唯一的活路越来越有希望,当初蒙恬、任嚣在外之时,胡亥动作快一些便能承继大位,如今王离、章邯远在天边,他赵高凭什么不可以沙丘之变他还是主谋呢现在依样再谋划一次有何不可

结果事实很快就告诉赵高,这个真的不可以。

也许是多年压抑已经让畏惧成了一种心理惯性,面对胡亥只是有着些许小愧疚的赵高,居然看到那个位置迈不动腿、喘不上气了

以前站在上面帮皇帝传话递奏简还不觉得,现如今离开陛阶许久,他才发现要想再回去是那么难

尤其是刚刚杀完一位天子,心境、目的都与过去大不相同,简直难如登天

勉强抬起一只脚往上走,豆大的汗珠子率先掉了一地,赵高忽然想到始皇帝离开的时候,也是如油巨汗裹满全身,顿时针扎一样缩回脚来,尖叫连连:“不是不行”

“大人,不知有何不妥为何大人还不上位”

赵高看了看女婿,深吸一口气,死死攥住手掌,依靠疼痛让头脑清明了许多,过了一会儿,他回头看了看宫外甲士,转过身来继续尝试。

俗话说一步踏错满盘皆输,第一步,赵高终于迈出去了,即使再想反悔,胡亥的尸首也不容许他回头。

第二步

“丞相丞相”

“快来人,传太医丞丞相昏过去了”

咸阳宫内很热闹,一场如火如荼的大变正在上演;咸阳宫内很寂静,这座不知道吞吃了多少性命的巨兽,从来都像它的本来面目那样肃穆,几经风雨之后,甚至带上了许多不似人间的寒冷。

同样寂静的还有一座距离宫城不远的馆舍,门口巨大的狻猊石像显示着主人身份不凡,些许青苔却映衬的此地有些荒芜。

馆舍内没有掌灯,远远望去很难判断主人家是否还在此居住,像是一座荒宅那样道尽沧桑。

整个咸阳都在沉睡,或者说整座城池都在假寐,这所宅院也不例外,趁着老天一闭眼的工夫,一道黑影翻墙而过,熟悉的没有任何停顿,老猫一样弓着腰向内宅前行。

“是相里先生吗”

人影停顿了,望着指向自己的秦弩,压低声音回道:“别拿那东西指着我,没用徒惹老子心烦”

“看来是了,公子在家里期盼已久,请先生随我前来。”

潜行者与问话者一前一后离开庭院,走不多时,一栋黑漆漆的屋子显露二人眼前,到地方了。

“先生请。”

相里业有些纳闷,人在这里为什么还不掌灯呢但他仗着艺高人胆大,毫无畏惧的走进屋里,期待着接下来的会面。

“经年不见,先生风采依旧,不像我嬴氏如今的寥落模样,难说不是轮回。”

“公子妄自菲薄,取笑在下了,倒是公子这些年变化不少,相里业差点没有认出。”

等待相里业的不是别人,正是蛰伏许久的始皇之弟公子婴,也难怪相里业这么说,印象中的公子婴虽有些小算盘,却从来都是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模样。

一如刚刚因军功获封五大夫的精气神,再加上魁梧身材与军中人无异,怎么也不像面前这个满眼倾颓的青年,唏嘘的胡茬乍一看还以为是中年人。

“赢氏劫难在即,子婴便是想让心中松快一些都不可能,如何不变

不说这个了,此次我找先生前来,实在是有可比泰山的重要事情相托付,本以为还会像以前那样被拒绝子婴,拜谢先生”

相里业没有上前搀扶子婴,这个举动让子婴心中更加激动,因为受了礼意味着不拒绝,立刻一揖到底恭敬异常。

“是因为大位”

“正是”

相里业低着头:“我来之前探查过了,你那位好侄儿怕是已经呜呼归天,恕在下无能为力。”

哪知道子婴接下来的表情、话语才真的尽显这几年的变化,面目狰狞道:“我也知道,我也知道嬴胡亥此时八成魂归天外,正因为如此,我才找先生前来一叙”

“你知道”这次轮到相里业意外了:“你知道还不救他,那不是始皇帝最后一丝血脉吗

即便你要争位,就不能给他一个更好的下场”

子婴复道:“先生想不想知道我这几年都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才有如此剧变”

“愿闻其详。”

“胡亥乃先帝幼子,自从他登位的那一刻起,我便心知此举大异于先帝心愿,果不其然,此子登位不久,北疆便传来了长公子扶苏自刎的消息

祸起萧墙啊正如虞子期当年与我详解的季氏,岂不是祸起萧墙

从那时起,我便联络海外异人托付先帝血脉,上书进言休要自毁大秦

奈何千言万语进不得帝心,蒙上卿还是被他赐死了,接下来先生也知道,这萧蔷之祸来的如此猛烈,以至于子婴疲于奔命多年,仍不能使大秦基业万中存一,在下愧对先帝,愧对大秦啊”

相里业心中一动,问道:“先帝血脉是扶苏公子的,还是”

子婴揉了一把眼睛,哀声回道:“间或有之”

“此大功绩也公子受得相里一拜”

两人相互施完礼,又安慰几句,然后相里业继续问:“那依公子之意,如今找来在下,可是要迎回先帝血脉承继大统”

子婴异常坚定:“不在下要亲自上阵非贪功,非慕名,非垂涎权者利者,乃是为了大秦我也避无可避。

至于胡亥想到几位贤侄惨死的模样我便不能饶过他,救与不救,公心私心皆有,让先生耻笑了”

“人之常情何以见笑

倒是公子此番找我,还未言明有何要事嘱托在下”

子婴两眼特别有神,与倾颓的脸色大相径庭:“我想使先生助我早日诛杀赵高,趁着社稷还未倾覆,重扶大秦”

“公子不知你现在找在下,能够奔走的或许只有我一人”

“墨家”

“过眼云烟了”

“我愿与先生歃血盟誓,重扶大秦与墨家,共存万年”

“咣咣咣”

“有人在家吗公子婴赵婴在不在丞相召见”

听到门外的吵闹声,杀气,瞬间漫延。

“辱人太甚”

“公子且慢,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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