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同和端坐在书桌前，正奋笔直书着今日要呈交的奏折。忽而，砰的一声轻响，打乱了他的思路。抬起头，便看到叶蓉儿淡薄的身体立在门厅。眉头一皱，冷声喝道，“一点规矩都没有，你娘没教你吗？”

“娘亲还未来得教会叶蓉儿豪门规矩，便去世了。”叶蓉儿毫不惧怕，死死地盯着叶同和。

“你···”叶同和重重搁下毛笔，“我已经不再计较你私通之罪，退下吧。”

叶蓉儿无视叶同和下达的逐客令，一步一步走到书桌前，“遣散我院中所有的婢女，断绝我院中所有的食物，逼死娘亲，这样的你自然可以不再追究我的欲加之罪了。”

叶同和被叶蓉儿咄咄逼人的语气和神色怔得恼羞成怒，一掌使劲拍在桌上，“闭嘴！”

叶蓉儿嘴角一直噙着一丝微笑，“父亲，想让叶蓉儿闭嘴很是简单，只要跟娘亲一般便成。可是如今的你，动不得我，所以只有拿娘亲出气。”

“叶蓉儿！”叶同和拍桌而起，对着叶蓉儿抬手便是一耳光。这一耳光重重打在叶蓉儿脸上，一丝血溢出唇角。

“父亲，你瞒不过我。”叶蓉儿抬起广袖擦掉唇畔的血迹。

叶同和盯着叶蓉儿看了许久，大笑不已，“我叶同和在官场数十年，却一直被你蒙在鼓里，一直当你是无用鼠辈，丢了我叶家的脸。想不到，想不到如今得知却是在这般情形下。叶蓉儿，你猜得不错，你娘亲的死却与我有关。如今，就算你知道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好一个那又如何！”叶蓉儿冷笑，“就为着这个如何，娘亲十九年夜夜独守空房没有一句怨言。为着这个如何，娘亲千方百计地讨好你，为的是让你能好好看她一眼。

为着这个如何，娘亲在背地里被丫鬟欺负也忍了下来。所有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能够靠你更近一些。但是得到是什么，是你把她给逼死了，活生生的逼死了！”

叶蓉儿为人向来温和，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她过于激烈的一面，也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她与人争辩过。可是此时的叶蓉儿，已经被排山倒海的伤害给磨出了棱角，变得尖锐暴戾。几年后的叶蓉儿回想这一次的情绪失控，总是不由得苦笑，这可能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次，这般无所顾忌的恨着一个人。

“别把所有的错都推到我身上来，”叶同和冷声反击，“若不是当初她不贞，岂会闹得我永世不踏入她所居住的小院。若不是你这般深藏不露，处处小心翼翼，却欺骗了她十几年，岂会让她彻底放弃争宠的希望，让她对什么都失了心。

若不是你表现得如此平庸，全身没有一点让我可以称赞的地方，我岂会连最后进你们的院子的理由都驳回。因为一看到你娘，我就会埋怨她，不仅对我不忠，还生出一个白痴般的女儿。这样的女儿毫无用处，只会丢我叶同和的脸，让我觉得耻辱！”

“既然你这般怨恨我和娘亲，如今娘亲也被你逼死，至于我，”叶蓉儿深深呼出一口气，“放我走吧，就当我随着娘亲一道死去了。”

叶同和看着眼前这张平静的脸庞，心中初次泛起心软，沉默许久，终是点了点头。

叶蓉儿看着叶同和点头，屈膝跪地，对着叶同和便是三叩首，而后起身离去。打开门，叶蓉儿终是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说：“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不想像大姐二姐那般，为着你的前途，你的权力，牺牲自己。

所以，我选择平凡，哪怕是让你厌恶，我也不怪你，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沉默片刻，继续说道，“娘亲从未对你不忠，是你自己不信她。为着你苦了十几年，如今怀抱着这份爱去世，让你一辈子忘不了她，也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你不用自责。”语音刚落，便决绝而去。

叶同和看着叶蓉儿挺得笔直的身躯，百感交集，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翌日，帝都城中悲号响彻九天，白练半城飞扬，悲伤之情笼罩整座城池。城中众人都知当朝左宰相叶同和的妾室周氏因病过世，其女叶蓉儿悲痛过度，吐血身亡。

正当叶府奏乐悲鸣之际，城门口的一处，一袭粗布男装、书童模样的男子正背着包袱排队等待接受官兵的盘点。

近一盏茶的时间，叶蓉儿终是通过了官兵的排检，第一次迈出了帝都城门。看着前方纵横阡陌，叶蓉儿心中一梗，回头寻着悲鸣之源放以最后的留恋。这十九年的生活如过眼云烟，漫入天际，便毫无踪迹。留不下什么，也带不走什么，孤零零的到来，孤零零的离去。悲伤的脸庞重振起温和的笑容，轻轻的一叹，而后转身决绝而去。

荣王府。

从叶府回来，阮华荣便独自饮酒，醒来时天色已晚，窗扉轻启，冰凉的月色倾泻而入，照亮了屋内的一切。原本平常的一切，看入阮华荣眼中直觉得分外空旷凄凉，月凉如水，冰得人心麻木。

隐约间，听闻城中的喧嚣声，不觉烦闷。翻身而起，阮华荣套上外衣准备出门，却听得下人窸窸窣窣的私语声。

阮华荣朦朦胧胧听到叶府的字眼，便对着几人吼道，“你们几个，说什么呢？”

以绿急忙打断几人的谈话，唯唯诺诺地站在阮华荣面前，低头沉默不语。以绿在王府算高等的婢女，府中的管家安叔专程告诫过下人，不要在王府私自谈起朝中各位官员。本想着王爷睡熟了，几个姐妹才多言了几句，没想到突生变故。

“说，叶府怎么了？”阮华荣看着几人不回答，不由得皱眉。

边上的几个婢女都拐了拐以绿，示意让她说。以绿无可奈何，苦着脸说道：“叶家出大变故了。昨日叶府的三夫人突然逝世，她的小女儿伤心欲绝，也逝世了。”

“三夫人？”阮华荣心中不安，急忙问道，“她女儿是不是叫叶蓉儿？”

“是，是的。”以绿老实回答。

话语刚落，阮华荣便不见了影子。急速朝着叶府赶去，平日里半个时辰的路程今日却几近省了一半的时间。

还未到，便已传来响彻天际的哀乐声。阮华荣极力地说服自己，加快脚下的步伐。没有走正门，阮华荣直接翻墙进入叶蓉儿的小院内，里里外外寻个便，除却素白还是素白，没有一丝生气。

隐隐约约听到哭声，阮华荣疾步寻去，在假山后面终是找到了眼眶红肿的巧文。

阮华荣心口冰冷，愣愣地问道：“巧文，你家小姐呢？”

巧文闻声止住哭泣，回过身见是阮华荣，不由得哭得更为凄惨，“王爷，小姐她···她···不在了···”

“胡说！”阮华荣一把拽住巧文的双肩，剑眉紧皱，面容冷峻，沉声喝道，“昨日早晨，我才把你家小姐平平安安的送回家中，才一日，怎会平白离去？”

“奴婢不知，”巧文不停地摇头，把昨日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阮华荣。

“你是说叶蓉儿从叶同和那里回来后，便吐血昏迷了？”阮华荣心中激荡着疼痛和愤怒，他一心一意疼惜的人，竟然被她自己的父亲弃若草芥。

“奴婢不敢有所隐瞒。”巧文哑着声音回道。

“好！好一个叶同和！”阮华荣猛地一拳打在假山上，震起漫天的灰尘，迷上了他眼眶。阮华荣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叶同和，我阮华荣必定让你加倍奉还！”

两年后，安阳城。

半白庵，斑驳的墙垣爬上了嫩绿的藤蔓，缠绵痴绕。

“南安，快过来帮忙！”身着灰布麻衣尼姑服的中年妇女伸着脖子，对着内庭里大声喊道。

“南竹，我马上来。”话语刚落，便跑出一名相貌平平但肤白似雪，眼睛璀璨似群星的女子。

“南安，师太刚刚吩咐，这坯土要重新翻整，午饭前必须得打理干净，下午还等着种。”南竹卷好长袖，便拿起锄头翻整草地。

“是因为今年闹灾，粮食不够吃了吗？”女子嘴上虽说着，可是手上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跟着南竹一起行动。低垂的头戴着高耸的灰帽，帽沿隐隐约约露出漆黑的发丝。

“是啊，今年安阳城闹饥荒，很多百姓都没有粮食吃。师太让我们多种一点，以便能够救济一下这些穷苦的百姓。”南竹淡淡的说道。

“哎，真是可怜了这些人。”南安黯然叹息。

“别伤感了，快忙吧。”南竹打断南安的感叹。

南安也不再言语，低头努力除去园中的杂草，随着一锄一锄的下挖，回忆越发清晰。

当日出城过后，便一直往南走。因为叶蓉儿身材本就高挑单薄，所以男扮女装也没有人发觉，再加上穿着寒碜，便少了许多麻烦。就这样行了将近一个月的路程，身上的盘缠也用得差不多了，终是到了安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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