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作品:《嫣然

晋王府那里毫无进展的时候,齐家这边气氛已经轻松多了——吕良醒了。

到底是受伤轻些,身体又结实,吕良醒来之后很快就退了高热,且能进食。被指派到齐家来的太医见状,顿时松了口气,这般的外伤,只要能吃能睡又不发热,好起来也是很快的。之前不能去晋王府为王妃治病,他还有几分遗憾——失去了立功的机会,可如今听说晋王妃仍旧昏迷,他倒庆幸起来了。毕竟给贵人们治病,治好了固然是大功,可若是治不好,那便成了罪了,不知有多少太医是死在这上头呢。

“既是如此,下官也要先回太医院回禀一声,明日再过来给吕校尉诊脉。”这几天太医也累得够呛,齐家供奉虽丰,但吕良那里吊着命,谁也没心思享受。

“马车已经备好了,这几日多亏太医。”周鸿一边说着话,小厮已经送了个封红上来,“明日一早,我派马车再去接太医,还要劳烦太医几日。”

太医接过那封红,入手轻飘飘的,便知是张银票,以平南侯府之富,少说也是五十两,顿时觉得这几日的辛苦都值得了,笑着客气了一句,便让小厮送了出去。

这里齐大爷与周鸿夫妇一起松了口气,顾嫣然忙着去厨房叫人炖煮各样的羹汤,吕良此刻还以粥汤为主,渐渐才能进食硬些的饭食。好在他年轻,身体底子好,到了晚间精神已然好了许多,也只略略有些发热,并没有高热起来。依太医临走时的说法,晚间略有些发热也是常事,只消不是高热便无妨,众人便又放心了几分。

“舅舅也好几日没有好生用饭了。”顾嫣然把碧月从府里调了过来,在齐家厨房里备了几样拿手菜,一一地端上来,“如今表兄已经无事,舅舅也该放宽心,莫把自己身子弄垮了。”

碧月的手艺本来不错,又是精心准备,几样菜肴也不过是家常的,却是色香味俱全。齐大爷这几日都是胡乱填填肚子,此刻心情一松,嗅到饭菜香味,腹中顿时唱起空城计来,不由笑叹道:“果然你一来就不同了,是得快些给良儿娶个媳妇,这家里有个人操持中馈,就是不同。”

顾嫣然抿嘴笑道:“这次表兄对公主有救驾之功,陛下那里定有赏赐,要给表兄寻个媳妇有什么难的,只怕舅舅到时候挑花了眼呢。”

齐大爷不由大笑。吕良此次少不得官职要往上提一提,不过他毕竟出身低微,纵然做了齐家的义子,也与亲子尚有差距,说到挑花了眼不免有些夸大,但替他寻个书香门第小官家的女儿为妻,却是不难。

说到吕良的妻子,齐大爷并不想求娶高门。虽说高门娶妇低门嫁女,但吕良的妻子该以知书达礼能主持中馈为主,什么门第嫁妆都不必考虑。老实说,纵然真有那等高门大户看在齐大爷颇得圣宠的份上愿意联姻,齐大爷也不敢给吕良定这样的亲事,否则吕良自己出身田亩之中,与那等高门中的女孩儿根本无话可说,甚至妻子说不定还要瞧不起他,这日子又如何能过得好呢?

齐大爷一边琢磨,一边似乎已经看见吕良娶了个小官之女,容貌秀丽性情温和,既能管家理事,又会生儿育女,小夫妻两个和和□□,小小的孩子绕着他的膝盖跑。这一副天伦乐图在心中浮起来,齐大爷都不曾发现自己已经咧开了嘴。他自己这些年在羯奴境内已经被熬坏了身子,难有子嗣,将来吕良若生了儿子,第一个姓吕,第二个就姓齐,接续齐家香烟。

“舅舅想什么呢,这样高兴?”周鸿也觉得好笑,“莫不是已经在想表兄将来成亲的事了?”

齐大爷呵呵笑了几声,既没有承认,也没否认。几人这几天来是头一次放下心思,欢欢喜喜用了一顿饭,只是尚未用完,便有个小厮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老爷,老爷,宫里有人来了!奴婢看着,是金吾卫的人!”他一向跟着齐大爷上朝,虽然只能在宫门外头等待,但对宫里执事的金吾卫却还是认识几个的。

金吾卫是天子近卫,这时候深夜而来,难道是皇帝有什么旨意?众人心里惶惑,连忙起身迎出去。

只见夜色之中,十几名金吾卫迅速控制了齐家的前门后门侧门,另有一人穿着带兜头风帽的大氅,在两人的扶持之下走了进来。虽然廊下灯光昏暗,但周鸿和齐大爷都发现扶持的两人微微弓着腰,且步态也与常人不同,居然是两名内侍!若是由内侍扶持,那中间的来人该是谁?

不等两人念头转完,那人已经走到了灯光之下,缓缓揭下了风帽:“齐卿,平南侯。”

“陛下!”齐大爷也不由得惊了一跳,顿时呼啦啦跪倒了一地人,“臣等不知陛下驾临,未能出迎,死罪死罪。”

“罢了。”皇帝身上还有伤,也并不在门外多做纠缠,“不知者何为罪呢?都起来罢,进去说话。”

顾嫣然连忙打发小厮和丫鬟下去:“都把嘴巴闭紧了,该说什么自己知道!”

皇帝坐定了,含笑看看她:“想不到平南侯夫人也有这样厉害的时候。”

“陛下——”这话真是让顾嫣然不知如何回答。

皇帝倒哈哈笑了两声:“听说平南侯嫡子已经满月了,今年过年宫宴之时,不妨抱来给朕瞧瞧。”

虽然顾嫣然不大愿意把孩子抱进宫去,但皇帝这却实在是给了极大的荣耀,也只有连忙应是的份儿。皇帝又说了几句闲话,才问道:“太医回禀,说吕校尉醒了?”

“是。”齐大爷连忙答道,“是今日一早醒来的,太医医术高超,今日进了粥汤,并未再发高热。太医说,若是不再高热,几日后便可痊愈了。”说罢,小心翼翼问道,“犬子微末,竟劳陛下回京探望,实不敢当……”您总不会是为了吕良回京的吧,而且如今京中尚未得到皇帝返回的消息,大家都当皇帝还在北山行宫养神呢。

皇帝笑了一笑,倒也没有隐瞒:“朕前几日便回了京城。”

“那陛下的伤……”顾嫣然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皇帝虽然能走动,但脸色还有些苍白,且行动之间都由内侍小心扶持,两脚看起来却又并无滞涩,似乎不像是对外所说脚踝扭伤的样子啊。

齐大爷微微一惊,这样探问皇帝的伤势未免有些犯忌讳。皇帝倒是笑了:“平南侯夫人还是这样直爽。”

周鸿忙道:“内子冒失了,只是关切陛下,一时失言,请陛下恕罪。”

“既然是关切朕,何罪之有?”皇帝笑道,“平南侯也不必如此紧张,果然是夫妻情深啊。”说到后头,已经有几分调侃。

齐大爷料不到皇帝今晚似乎心情不错,对顾嫣然的话并没有任何不悦之意,忙笑道:“陛下说的是,平南侯年轻,难免有些沉不住气。”

“年轻好啊……”皇帝似乎有几分感慨地说了一句,“朕年轻的时候,也跟平南侯这般。”

这话众人可就都不敢接了,连忙都低下头去。好在皇帝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便转了话题道:“吕校尉既然醒了,朕想去瞧瞧他。”

齐大爷吓了一跳。吕良虽然有救驾之功,但说起来以臣救主乃是本份,皇帝派人来赏赐一番也就是了,怎么还能劳动皇帝亲自来呢?不过这时候谁又敢提出异议,连忙起身引着皇帝过去。

吕良也被吓了一跳,待要下床行礼,却被皇帝止住:“卿是有功之臣,又有伤,免礼。朕只是来看看你。齐卿且出去罢。”

齐大爷心里暗暗担忧,却也只能跟周鸿夫妇一起退出门外,关上门时,听见吕良道:“这都是臣的本分,不敢说有功。”话虽不够文雅,却也应对得当,才稍稍放下心来,只在外头等着。

皇帝由内侍扶着坐了下来,点头笑道:“你救了公主,怎说无功?来来,跟朕说说,你想要些什么赏赐?”

吕良涨红了脸:“公主是君,君有难,做臣子的自然要救,实在不敢说有功。臣是个草芥之人,在西北还被羯奴俘过,若不是陛下恩典,臣哪能做官?实在不敢再要什么赏赐了。”

皇帝不禁又笑了:“你倒是实在之人。不过朕也听说了,你在西北军中时也曾手刃数人,被俘之后亦心系故国,又随齐卿为大军引路,有诸般功劳,才得授校尉一职,并非只靠朕的恩典。来来,告诉朕,这次朕该赏你点什么才好?”

吕良迟疑片刻,咬牙下定了决心,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跪在皇帝面前:“臣有一事,一直不曾向陛下禀告,若是陛下要赏臣,臣请求陛下赦臣欺瞒之罪,准臣——告御状!”

皇帝万没想到他会说要告御状,大为诧异:“你要告谁,且说来听听,朕不追究你隐瞒之罪。”

“臣,臣要告茂乡侯之弟陆镇,告他残杀平民冒功,欺骗陛下!”吕良梗起脖子,中气虽然不足,却是一字字说得十分清楚,“他残杀吕家村二百五十七口人,将成年男子一百零四人首级充做海匪,冒名邀功!臣,臣就是吕家村侥幸逃脱出来的。”

“杀平民冒功?”皇帝的记性素来不错,吕良尚未说完,他已经想起了当初孟节被贬的那件事。在那时候,孟节就是弹劾陆镇杀民冒功,可是他找来的那个证人却是假的,孟节在事后也承认,他是上了这个假冒证人的当。可如今,又有人提起此事了!究竟是陆镇当真杀民冒功,还是又有人想拿此事做文章,弹劾陆镇,弹劾陆家,乃至弹劾齐王呢?皇帝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神色变化,淡淡道:“你细细说来。”

吕良磕了个头。他等了这些年才等到这机会,激动之下不免说得有些结结巴巴,将自己在吕家村的生活叙述了一番,又讲到陆镇屠村的那个傍晚:“……臣逃了出来,去县里找了父亲,向县令禀报此事,可是当晚客栈就起火,只有臣一人脱逃,父亲却被冠上了私通海匪的罪名,也斩首示众……”

吕良声音哽咽了一下,又连忙忍住。皇帝凝视着:“你有何证据?”北山围场事发,正是齐王与晋王相持不下的时候,顾孟两家乃至平南侯的立场都是明摆着的,吕良是齐家养子,在此时重提屠村之事,是否意在立储之事呢?

“平南侯夫人手中那枚核舟,是臣自吕家村废墟中拾得的。”吕良连连顿首,顾不得身上伤口又有些开裂,渗出血来,“那时候臣孤身逃窜,在戏班里藏匿踪迹,辗转到了荆襄。臣打听到顾大人祖籍亦是福州,京中又有亲戚,本来想去向顾大人告状,就将这枚核舟假称小贩拾得,卖给了顾大人,原是想借机接近顾大人递状子的。可是后来戏班子进了顾大人家,臣又怕了,怕顾大人也像那县官一般,不但不接臣的状子,还要杀了臣讨好茂乡侯府——这状子就不曾递上去。”

“那你如何又去了西北边关呢?”皇帝神色无喜无怒,看不出什么来,只淡淡地问。

吕良心如擂鼓,接着道:“那时臣便起了个妄想——若是臣能做大官,岂不就能向陛下告状了,总好过递状子给那些信不过的官儿。恰好顾老夫人喜欢臣的戏唱得好,要赏臣银子,臣就势求了顾大人,说臣父亲从前就在西北从军,后来阵亡,尸骨无存。臣也想去西北从军,也好打听臣父的尸骨葬在何处。”

吕良说的这些,都是从前与顾运则商议过的,九真一假,只隐瞒了顾运则当初就知道陆镇杀民一事:“顾夫人心善,就托了孟老大人,将臣送去了边关。只是臣无能,非但不曾建功,还被俘了。幸而跟着义父返回朝内,却只是个小小校尉,仍旧告不得陆家。”

皇帝双眼漠然,忽然道:“那顾卿到底知不知道你的身份?”若说顾运则现在还不知道,他可不相信。

吕良心里一紧,照着商议好的回答道:“顾大人现在已经知道了。臣在羯奴境内遇到义父,便将冤情相告。回京后方知顾家与平南侯府联姻,因有这姻亲关系,顾大人便也知道了。因此陛下派遣他前往福建任知府时,他才带了臣一同前往……”

“你是想去调查此事?”皇帝似笑非笑,“那可查出什么了没有?”

吕良心里惴惴。皇帝最恨的便是臣下不忠,虽说顾家隐瞒真相情有可原,可倘若被皇帝记下这一笔,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因此被定了罪。即使不定罪,只怕也会被皇帝厌弃,至少是不会再加以信任了。故而他们商议许久才商议出这样的说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吕良能到皇帝面前去告状的时候使用,如今也不知效果到底如何。

不过皇帝就在眼前,也容不得吕良多想,忙道:“吕家村屠村之事已过去了八年,实难查证,但臣与顾大人却查到福建驻军之中有些蹊跷之事……”将那百余人调动及死亡之事一一道来。他是亲自去查的,一条条都是了如指掌,讲得清清楚楚。

皇帝的脸色终于渐渐阴沉了下来。军士么,战死并不稀罕,但一支队伍百余人被分散开来,却又全部死去,就实在有些太过凑巧。这世上,太过凑巧的事儿多半都并不是凑巧。

“你起来罢。”皇帝像是才发现吕良身上的伤口又开裂渗出鲜血来,“朕知道了。”

吕良不敢再多说,谢恩起身。当初顾运则就说过,只要皇帝有所疑心,听完了他的话,吕良就算完成了任务,万万不可再去催促皇帝。

“你歇着罢,此事,朕自有处置。”

“臣谢陛下。”

皇帝微微吐了口气,转身出了内室,一看见外头众人,便冷冷道:“平南侯夫人,你将核舟送去宫中时,可知道这核舟的来历?”

周鸿心里一紧,顾嫣然已经答道:“回陛下的话,那时臣妇已知吕良身份,颇疑心此核舟的来历。只是万没想到,竟在宫中见到一模一样的核舟。”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少妇安详从容的神态,莫名地觉得想笑。孟家顾家教出来的女儿都是这般庄重么?即使在自己面前也是不卑不亢,更没有失措的举动。相形之下,自己的女儿景泰虽然贵为公主,却心胸狭窄,竟在皇宫之内随意设下陷阱对付臣子之妻。更可笑的是居然连个周密的绸缪都没有,不但被人当场揭穿下不来台,还将陆镇暴露了出来。

这两枚一模一样的核舟,再加上吕良以及福建驻军内查出的消息,让皇帝几乎已经能够肯定陆镇屠村杀民冒功请赏的事确实无疑。这样的核舟,并不是想找到就能找到的。只是如今还没有实证,就是皇帝也不能做什么。且陆镇若只是杀民冒功,皇帝也并不是不能容忍,毕竟吕家村算什么,那些小民又算什么呢?但若是陆镇不忠……

“齐卿,朕欲立储君,齐卿觉得立谁为好?”

啊?皇帝一句话,惊得屋里三人都怔住了。齐大爷反应过来,连忙道:“陛下春秋正盛,并不急于立储。且此事——非臣等所能置喙。”

“朕被行刺,身受重伤,此时此刻自宜立储,以免朝中人心动荡。”皇帝似笑非笑地道,“立储乃是国事,你等既在朝为臣,自可开口。”

周鸿略略一怔,才明白皇帝是要在北山围场一事上大做文章了。若以他的意思,当然是立晋王最好,可是摸不清皇帝的心思,若贸然开口推举晋王,万一反给晋王带来祸患,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齐大爷却已经理清了思路,缓声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并不必着急,可让众臣各自上表。陛下心中若取定了哪位殿下,也宜徐徐示之,令未曾被选定的殿下心平气和,庶几不伤兄弟之情。”

“齐卿厚道啊。”皇帝叹息了一声。说是不伤兄弟之情,其实是为了不伤父子之情。齐大爷的意思,是怕不中选的皇子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谋逆之事,那时自己纵然舍不得,也只得处置了。

皇帝只有三个活着的皇子,若是到了知天命之年还要将自己的儿子弄死几个,纵然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心里也不是无所触动的。若是儿子们都能冷静些,各安君臣之份,自然是美事。

“那,齐卿意在何人呢?”赞叹归赞叹,皇帝最后到底还是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

齐大爷低头道:“陛下若容臣置喙,则臣推举晋王殿下。一则晋王殿下为中宫嫡出,名正言顺;二则潞国公府循规蹈矩,子弟皆为规矩之人,日后不致为外戚之玷。”

这番话说得可算是尖锐,却又字字句句皆占着道理。皇帝微微点了点头,并不置可否,又看了周鸿一眼:“平南侯想必也是要推举晋王了?”

“是。”周鸿也低头道,“臣不懂政事,然而臣是武将,保家卫国是臣本份,故而臣只能追随如许将军一般忠心为国之人,不能追随陆将军这般可为一己之私便戕害自己军士之人。许将军乃是晋王之舅父,陆将军却是齐王之舅父,若齐王为储,臣恐许将军便不得所用。若日后边关再起战事,臣心中实不安稳。”

“哈哈哈。”皇帝这次大笑了起来,“平南侯果然直爽!罢罢罢,朕知道你们的心意了,自有处置。回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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