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姆斯先生认为，怎么处理这些潜在升格者才合适呢？”归德没有立刻回答霍姆斯的疑问，反而这样询问道。

如果那些潜在升格者都是寻常的仆人，霍姆斯肯定会说“都杀掉不就好了。”，但经过了一晚上的读心，他已经了解到这些为特尔里木家工作了几个世代的家仆有多么忠心以及有能，而且在对众多仆人读心的过程中，他也了解到了这个如同精密魔导器一般的巨大家族有多么依赖这些名为仆人的零件。

实际上将所有家族成员以及家仆召回王都的行为已经开始产生许多损失了，遍及联合王国的特尔里木家产业不得不交由地方贵族以及事务官暂时打理，从几位负责外地联络的高级仆从那里霍姆斯知道有些地方上交的报告已经出现疑点，不知道地方上的产业侵吞到底已经走到了哪一步。

家族内部封闭拖得越久，日后收回被侵吞的产业也就越困难，家族的财富产出会降低，为了夺回被地方贵族和事务官染指的产业又需要额外的支出，而且特尔里木家本来财政状况好像也已经算不上多好了。

霍姆斯甚至找到了一个管理财务的潜在升格者，工作给她带来的巨大的压力以及精神焦虑已经把被中央王朝动了手脚的那部分灵魂都彻底浸染了，处理财务报告的时候她看到了“不小心”混进去的一张写着与中央王朝有关坏信息的新闻，灵魂中同时有三个声音异口同声地说着：“谁还有心思管这个！”

霍姆斯当时还和伯恩开玩笑，是不是可以考虑把所有嫌疑人都按照这个人的标准给予大量的工作，用渗透骨髓的劳累和精神压力来把灵魂中的隐患给同化掉。

他是当玩笑说的。

但是伯恩好像没当玩笑听。

这就让霍姆斯有些不舒服了，仅就心思纯净的角度来看，这些家仆比他见过的很多贵族都更让他喜欢，他当然不希望这些人变成玛丽和爱丽那样的怪物，同时也不想让这些人因为自己的缘故受苦。

“既然现在这个邪教已经毁灭了，与其考虑怎么处理自家的仆人，清理掉所有邪教残党不是更好的办法么？”霍姆斯试探着说道，“只要没有邪教徒的刺激，这些人之前忠心耿耿地工作，之后应该也不会改变的。”

这个答案明显地让归德感到了吃惊，尽管觉得荒谬，但作为家主他还是询问道：“你是说，让这些潜在的邪教徒就这样继续存在于特尔里木家之中？”

霍姆斯伸出了两只手，像是捧着一本书一样，“这里您有一个很大的误解，我也曾经有这样的误解，但在进行了这一晚的读心后，我获得的并不只是一个疲惫的大脑。潜在升格者并不等同于潜在的邪教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始终都是自己，哪怕是偏向中央王朝的潜在人格也一样，只是被加入了一个原本人格没有的行事准则。”

“而那个行事准则就是忠于中央王朝，并为此不惜背叛特尔里木家，难道不是这样么？”归德沉声问道。

“也不尽然。”霍姆斯的思路清晰，“我想您应该是审阅过我给协会做出的报告的，在那份报告里我对爱丽袭击城堡时的灵魂与精神状态进行过详细的描述。促使她放弃逃离的理由是对玛丽的爱以及因此产生的对罗特先生的厌恶，同时这种行为很明显并不符合中央王朝的利益。”

归德看了伯恩一眼。

伯恩于是说道：“但这种行为也不符合特尔里木家的利益！霍姆斯先生，我感谢您的帮助，但这对于我们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容不下太多的奇思妙想。对于爱丽与玛丽这两个案例我们进行过很多的分析，很明显一旦中央王朝的利益与特尔里木家的利益发生冲突，潜在升格者是会以邪教的利益为优先的，甚至当她们的精神受损后，占据上风的也是个人的感情而非对特尔里木家的忠诚！”

霍姆斯面对着伯恩微微摇头道：“伯恩先生，忠诚也不过就是一种感情而已。爱丽的行为或许只是因为她心中禁断的爱情压过了忠诚，这是一个孤例，哪怕以完全相同的状态遭遇完全相同的情况，人与人的想法之间也会存在微小的差异，只有收集足够多的案例才能提取出共性来。”

而即便如此霍姆斯也依旧犯下了很多的错误，什么是人类的共性，什么才是微小的个人差异，当做出判断的人自己就十分感性的情况下哪怕有大量的读心经验也依旧会有失偏颇，这是属于霍姆斯自己的反思，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我们不能去承受你口中‘足够多的案例’所带来的损失。”伯恩摇头道。

霍姆斯摊手道：“那为何不考虑一下我根据你们没有但我有的经验所作出的判断呢？哪怕只是作为参考，那也是多个思路么！”

归德无声地敲了敲座椅的扶手，本想要继续提出异议的伯恩立刻退了回去。

“我注意到你的话语中有两个前提，【邪教已经毁灭】，以及【他们始终是自己】，可以请你再详细地解释一下么？”归德这般说道。

说到这个地步了你分明自己都想明白了吧？霍姆斯心中有些不耐，却又偏偏读不到归德的心思，这和罗特那种靠自己的精神力把心思藏在更深的层次，以及奥洛夫那种几乎完全控制表层想法都不一样，是靠着某种有精神防护能力的魔导器或者法器拦下来的，霍姆斯内心暗搓搓地瞧不起。

“接下来我要做的比喻可能有些失礼，但先让我们假设一下如果特尔里木家被毁灭了，而那些值得尊敬的家仆幸存了下来，他们会做出什么举动呢？是会在绝望之中为家族殉葬，还是会疯狂地拉另一个家族下水，还是说……”霍姆斯这样设问道。

归德露出了笑容，“他们会隐忍，会生存，会将想法设法将这个家族延续下去，他们一定会把……”

他本想说一定会把对家族的忠诚置于个人的情感之上，但刚刚才讨论过的爱丽似乎就成了一个反例，让他楞是没能把话说完。

唉，看来家族是真的开始没落了，哪怕是分配到外地的家仆也不应堕落成那样的。

所有人都等着归德把话说完，场面一时很尴尬。

霍姆斯觉得已经做出过“特尔里木家毁灭”这种失礼假设的自己最适合打破这种僵局，“再进一步，如果在特尔里木家毁灭后，幸存下来的血脉，假设，是一个很不理智，很冲动的人，这位主人做出了大量不合时宜的决定，家仆们会怎么办？”

归德点头道：“大可以效仿白厅，表面上接受命令，背后则另外做好准备，当现实证明了领导者的错误时，先使其慌张，随后将自己实际做的事以解决方案的形式提供给他，再根据其性格将之包装成他的‘时来运转’，或者‘深思熟虑’就好！”

霍姆斯脑子一时停转，他还真不知道白厅那些事务官是这么伺候王族议会的。

奥洛夫大笑道：“这样不是完全没有问题么！邪教高层已经全部伏法，剩下的臭鱼烂虾遇上了特尔里木家的家仆，那还不知道是谁管得了谁呢！”

霍姆斯对奥洛夫是真的感到十分……，哦，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这个人的方法，他是真的以为说话的同时还用表层想法把话语同步想一遍就是人在说真话时的表现么？还是说他是在防备霍姆斯以外的读心者？

归德微微偏了偏头，随后道出了另一份担心，“如你所说，此事的处理确实大有空间，但这毕竟是一个隐患，而说到隐患，最近有一个人就不得不提了。”

霍姆斯忍不住笑出了声。

“啊哈，啊，不好意思，情不自禁……我想您不必担心罗特，根据协会所记录下的资料，如果他身边存在着什么巨大的隐患的话，都会在两天之内就爆发，最近的例子就是王都防卫中加农·拉海尔与犬神峰舞之间的关系了。马尔卡城的时候也是一样，他在那里也就住了一晚。现在算上之前昏迷的时间，罗特已经在王都住了近一个月了。”霍姆斯调整后说道，“而且每次隐患的爆发，罗特都会或直接或间接地参与进去，既然现在罗特还没有参加任何与特尔里木家有关的行动，我想您暂时不需要在意他。”

“既然如此，我想霍姆斯先生应该不介意在事情告一段落前做客特尔里木家。伯恩，好好接待我们的贵客。”归德的话音才落，人就已经从座椅上消失了。

霍姆斯看着带着营业用笑容对自己鞠躬的伯恩和做出无奈表情的奥洛夫，心中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还是觉得不愉快，很不愉快。

在斯宾塞家的密室中，狼正在结合科洛夫·斯宾塞秘藏的中央王朝的各种资料给道尔戈尔察克上课。

和寻常的邪教信奉着各种圣典不一样，中央王朝的研究者严格来说是一群考古学家，通过研究大荒漠成为大荒漠之前的史前文明，渴望能像曾经的中央王朝一样通过仪式达成升格，是以教派内部的资料就只是称之为资料而已。

如果不是高层连史前中央王朝的等级制度和各阶级的服饰都想要还原，他们的组织本不至于看起来跟个宗教一样的。

“若将这个世界的各种存在从上到下按照【格】之高低排列，人并不是排在序列最底层的，甚至野兽其实也不是最底层，这也是为什么简单的兽神升格法有着很大的缺陷，有时还会产生我这样的残缺品。因为在通过研究兽与人的差别所推导出的，兽神升格所采用的一元微分折叠理论中，作为升格仪式对象的本应该是最低级的元，但人并不是简单的一元存在。这之间的偏差是方法·论上的偏差，结果只能靠施术者和受术者双方靠感觉来调整，导致成功率降低，存在微积成功后，因为升格不完全所获得的神力也十分有限……道尔！你在听么！”

狼发现道尔在走神，拍了一下桌子。

“在……在听，在听的，狼叔叔！”道尔连忙点头。

“你能否掌握这些知识，关系到你能不能尽快见到你的家人！你不想见到你的家人了么！不可以再走神了！”狼语重心长地说道。

道尔挠着头说道：“狼叔叔，我其实，没，走神……”

他只是人听傻了。

啊？啥是微分啊？啥是积分啊？元是啥啊？无穷小和无穷大又是啥啊？不是说是仪式么？仪式不应该是画一个法阵，写一些符号，然后念些咒语就完事的么？

狼看他这样也有些无奈。

其实他不是不能理解道尔年轻的小脑袋要理解这些会有多难，说到底他能偷学到这些还不就是因为高层们觉得像他这样的底层人员，就算把这些高阶资料甩在脸上他也看不懂么？

别说他这样的升格残次品，哪怕是科洛夫这样的贵族不也一样没弄明白，明明收集了这么多资料，但是每个字单看着都认识，合在一起就不知道叫啥了。

但他是真的有些受不了洛基那绯色刀刃给他留下的伤痛了，良医难自医。

他能独力把器物神的三元偏微分升格仪式在受术者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这可是很多组织高层都做不到的，哪怕事先道尔已经经过一些准备成为了潜在升格者也一样，可他没办法自己给自己进行升格仪式。

事已至此他不是没想过把方法教给科洛夫，毕竟都到这地步了他哪有心思尔虞我诈，能救命就行了，可问题是科洛夫他学不会啊！

道尔虽然也资质有限，但至少对他的教导不是毫无进展，而且道尔还是个孩子，孩子的接受能力总是更强一些的。

狼看着道尔明明在努力全神贯注，但还是精神恍惚的样子，知道今天的学习就到此为之了，叹气道：“算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道尔连忙擦了擦嘴边的口水，“不我没事的，我还能学！”

“这就像吃东西，每个人的胃口不一样，吃太多了反而会消化不良甚至吐出来。”狼摸了摸道尔的头，“你今天剩下的时间好好消化一下。”

在狼准备离开的时候，道尔拉住了他的衣角问道：“狼叔叔，你的伤，是不是需要这种升格仪式才能治疗啊？”

狼一愣，问道：“你从谁那听说的？”

道尔摇了摇头，“没有谁，来送饭的仆人都不肯和我说话，我自己猜的。这伤口，肯定很疼吧……”

狼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我当然关心了啊！因为，是狼叔叔救了我吧？不然的话母亲和妹妹现在可能就不只是被软禁而已了！而且明明每天都在忍受伤痛，还要耐心地教我，我却偏偏学的这么慢……但狼叔叔即便如此也没催促过我，我……”

道尔说着说着，眼睛红了。

“洛基老师也是，从来都不肯让我努力，总是拉着我看书，看的还是和修练变强毫无关系的杂书。虽然他从来没有明说过，但我知道的，他是觉得我天赋有限，太努力的话只会很早就失去成长空间，但是我不想相信啊！我想试一试，万一，万一呢……”道尔情绪失控，手脚又变成了兵器的形状，变成钩子的手划不破脸庞，却也挡不住泪水。

狼蹲了下来，拉开了道尔变成钩子的手，在道尔注意到之前恢复了手上因此而产生的划伤，擦了擦男孩的眼泪，对他说道：“那，你相不相信，现在的你已经比那位洛基老师对你最乐观的估计还要强了？甚至如果不算上战斗经验，你现在比我都要强！”

道尔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因为你已经升格了啊！”狼笑道，“你想要的万一，你现在就已经有了！那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只不过有句俗语，叫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任何事都要循序渐进啊。”

“循序渐进？”道尔糊涂了，“可这……什么微积分，不是循序的啊？”

狼揉了揉他的脸，“说反了！变化就是连续的，哪怕是突破也是连续的一部分，只不过人们没能认识到中间的过程而已！慢慢来，不急的！”

道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

狼走出了密室，来到了仓库中，甚至因为疼痛微微颤抖，最后长呼了一口气，竟是呼出了不少绯色的金属碎屑。

“到底是你驯化他，还是他驯化你啊？狼？”科洛夫略显嘲讽的声音响起，“我自然是不急，只要升格相关的知识能被我掌握就好，但是你就不怕到时已经太迟了？直接精神灌输不就是了？”

狼锤了一下胸口，发出了金属破碎声，但他反而觉得舒服了不少，而后“哼”了一声，“就是因为抱着这样的心态，你才永远学不会真正的神秘。”

“算了，我不是来和你斗嘴的。”科洛夫“嘁”了一下后说道，“特尔里木家有回复了，他们没有接受我的提议，但是给出了一个更有趣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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