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品:《难瞒

顾漾舟十四岁那年, 顾明山出警被抓。在毒贩窝里顽抗坚持一个月,终于等来同伴的救援。

毒贩被捕。顾明山被送回家时,断了只手, 左腿残疾,还被割了半块舌头,如同废人。

顾漾舟一家的不幸自此开始。

缉毒警的工资一向不高,母亲罗玉是个初中语文老师。一线城市的生活压得人喘不过气,物价上涨,药物治疗负担加重, 父亲因病情失控时不时的暴怒打骂, 真是个彻底可悲的家庭。

顾漾舟读初三,罗玉的突然离开无疑是对这个家的雪上加霜。她成功摆脱了这个破烂不堪的廉租房和他们父子俩, 留给顾漾舟一句“对不起”。

顾明山开始越发安静下来, 无尽的病痛之夜他咬着牙, 来来往往的记者在这个家里采访、拍照。镁光灯和关注度渐渐散去,这里什么也没变。

光荣勋章贴满了一道墙,老旧公屋在这座城市摇摇欲坠,墙纸泛黄褪色掉落,两个人领着每个月那点补贴资金过活。

论顾漾舟是如何一点一点崩塌的, 早熟的标志是变得寡言孤僻,惰于交流。

他依旧是那个成绩斐然的好学生,一丝不苟地穿着校服。温和友善是他, 疏离淡漠也是他。

他生的温润清秀,皮肤很白,同龄人里偏瘦。单眼皮,眼睛细长,很有中国人含蓄的俊朗韵味。也有过被女生偷偷塞情书的时候, 他却机械般地控制每天该和别人交谈的分寸和情绪,像蒙上一层厚厚的面具,筑起了一座宫墙。

难自渡,无人救。

没人能走进去,他更不会主动出来。

别人的学生时代是篮球场、喜欢的女孩,情书和游戏娱乐。顾漾舟的生活伴着油烟、下水道的耗子,低贱的所属物和一个全身药味的父亲。

即使这个父亲,也曾是他的骄傲。

牺牲的才叫烈士,苟活于世的,该叫什么?

生是沉寂,死却鲜活,于他而言实在可笑。

亚里士多德说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就是神明。

顾漾舟显然是只兽,并且藏匿在深渊已久。

盛夏,蝉最聒噪。

体育课,属于少年的操场。

不属于顾漾舟。

他经常跑去后山,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爬到那颗香樟树的枝条上半躺着。

高处风大,学校背山环海,视野开阔。能看见远处的海平线,波澜壮阔却不是他会瞧第二眼的风景。

长腿肆意垂下在空中晃悠,随时可能摔下来的危险。帽子压过脸,只要黑暗的面积够大,光就透不进来,哪怕是夏季的烈阳。

他祈求这沉闷的风吹走自己身上压抑又乏味的厌世,被顾明山半夜噩梦发病时抽打的伤痕,一无是处的自怜自艾和被皂角洗得发白的……未来。

时间在此刻变得缓慢,风声在耳边呼啸。

身下的树枝晃动不止,有人爬了上来,耳边传来一声稚嫩如铃铛的笑:“原来你平时都躲在这里呀!”

帽子被她掀开,细细碎碎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洒落下来,温暖但刺眼,他下意识眯起眼眸。

睁开眼望过去,就这么猝不及防撞进她带笑的瞳孔里。那么亮,离他很近又仿佛隔了几个星系般那么远。

是顾明山高中同学的女儿,筑清光。

他从五年级开始转到和她一样的小学,直到现在的初中。

她父亲是个有钱的富商,很懂人情世故。初二这年来看望顾明山,得知两个孩子在同一个学校,还特意让他们互相照顾。

夏意氤氲,青叶婆娑。

筑清光穿着一条薄荷绿的及膝裙子,上面几朵玫瑰刺绣。蕾丝边,裙角飞扬的流苏点缀,露出光滑笔直的小腿,像树林里的小精灵。

头上戴着个荆条编织的花环,显然是哪个男生送的,粗制滥造,戴在她头上却增色不少。

这种家庭里养的女儿也温山软水,面若桃花。她长得就像个娇矜小姐,性格差人却很呆软。

顾漾舟侧过头看她,感受到枝桠的重心越来越下。忽而勾起唇,想看看她哭是什么样子。

不出所料,树枝断裂,他们一起重重地摔在蓬草上。她白嫩的胳膊被荆棘划开一道口子,伤口不深,却依旧渗了血。

雪白配血红,极致的视觉体验。

这下好了,娇气小姐该要嚎啕大哭。

但她笑了出来,盯着他边笑边揉着自己摔疼的屁股。几十度的热风,更像是个梦。

最后她笑弯了腰,笑够了。

伸出手把他头发上的一根灰色羽毛取下来,也许是哪只野鸟的。

他们最近的距离只有三公分,他能清晰地数清她眼睛的上下睫毛;看分明她粉红脸颊上的细细绒毛;因呼吸起伏的胸口;雪白肌肤下青色透明的血管;和裙子领口处滑落的内衣肩带。

她胳膊上的血珠在凝固之前,顾漾舟唇覆在伤口上,像个嗜血的怪物,而那个花环静静地被丢弃在草丛里。

筑清光于他到底是什么?他从来不信救赎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没有谁有义务去渡另一个人。

他们从小学开始遇见,正式认识是在初二这年。

一个活在光亮里,一个匍匐在阴影中。

像两条平行线,不相交,只相遇。

她在他眼里像副夸张的印象派绘画,穿着很爱堆积色彩,橙红鹅黄、珊瑚粉水蓝……高调又极具特色。以色代替光,嚣张又明亮。

智商不高,一身俗气。

她人缘很好,漂亮张扬却不令人讨厌,家境优渥对外却没一身高不可攀的公主病。有个庞大的交际圈,几乎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她不爱穿校服,等老师一检查完就赶紧换上新的裙子。自习课上偶尔会看见她和别人一起鬼鬼祟祟地穿过他们年级的走廊,去小卖部买东西。有时是高马尾,有时如绸缎般披散在脑后。裙子有时是玫红,有时是姜黄。

做错事会和老师撒娇,成绩虽然不好却也没差到不能看,化学试卷好像还拿过满分。身边总是一群人,男男女女,和她一样喜欢笑,却没她笑得这么好看。

筑清光长了一双笑眼,月牙弯弯,笑起来带着两片薄唇上扬。偶尔遇到他会热情地打招呼,即使不是同一个年级,他们也经常遇见。

操场、后山、回家的77号公交车,频繁得像是他们约好一样。

窒闷的午后,拥挤的走廊。

蝉鸣一夏,能嚷则嚷。

嘶哑的蝉叫就和她似的,笑得让人讨厌,那么热烈又用力,于是所有人的注意力因为她放在自己身上。

“清清,这你朋友啊?我们知道他,顾漾舟嘛,学校常年不变的前三名。”

吸引力法则里说:当你极度渴望某个事物时,她也会向你靠近。

她贪玩不爱学习,成绩越来越差,从六百分掉到二本线下。高二那年去读了传媒艺术,学的播音主持。学校广播里偶尔会传来她清脆响亮的声音,叽叽喳喳地像只小鸟。

她和他越走越近,事实上一直是她单方面靠近。顾漾舟比她高上一年级,艺术班和他的班级离得很近,她找不到人吃饭会拉他一起。

顾漾舟的中学时代其实很模糊,回忆起来大多数只剩下她聒噪的声音:

“顾漾舟顾漾舟,我们今天去五号窗口好不好?我想吃糖醋排骨!”

“今天520,有好多人给我送花,我分一半给你呀!”

“帮我写一下英语作业,那个老头好凶!”

“顾漾舟,你长得好好看喔,靓到爆!”

“今天等我一起回家,我又罚留堂了”

……

筑清光把他们关系好当成理所当然,两边的父亲是旧识。她父亲也一直信任他,私下拜托过他照顾她,很自来熟的一家。

不过这也挺好,他有个不怕被人说闲话的身份。“家里人认识的一个哥哥”,能对她光明正大地管制,站在她身边赶走那些蠢蠢欲动的男生。

顾漾舟高三暑假疑似患了流感,那年病毒感染的死亡率极高,他被送进医院隔离了三天。

确定只是普通发烧后让他拿了感冒药离开,他出来时看见筑清光蹲在门口哭。

在这之前,他们刚因为不陪她过生日而不欢而散。而现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她眼睛红得像只兔子,哭得快背过气去,生怕他死了似的。

此后他再刻薄地讽刺,她都笑得软软糯糯,看上去好像是他在欺负她。

其实她本来也不凶神恶煞,和那些染头发叼根烟谈七八个男朋友的社会太妹不一样,她乖顺又带着点不出格的小叛逆。

脖子上系着根红绳,是个小巧的玉观音,很少有女生会把妈妈送的礼物当饰品。

她在夏天穿的衣服领口很大,胸前雪白的肌肤上贴着那块玉,那条红绳。汗液沾湿,头发黏在脖子上,仰着头吹风时像只修长的白天鹅。

那天她哭的样子好丑,涕泪纵横,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但他居然觉得这感觉还不错,原来他死了会有人难过。

王尔德的故事里,夜莺想要一朵红玫瑰,需要用它的胸膛顶住玫瑰树身上的刺来培育。穿透血管,唱得嘶哑,血液流进那颗玫瑰树的身体里,它才会绽放。

顾漾舟突然觉得如果得到红玫瑰的代价莫过于此,倒也不错。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和筑清光的差距,也比谁都清楚筑清光对自己的感情。一个涉世未深的千金小姐给予弱者的丁点儿同情,被他当成苦海浮木。

顾漾舟的烟瘾越来越大,从初二开始,他的梦里就会出现那根纤细的白色肩带。

挂在肩颈上的肩带滑落,肌肤胜雪,凸出的蝴蝶骨和性感的腰窝,水润的红唇吻着他的喉结。

他们泡在温热的水里,她像□□,他背上有个巨大的伤口。他们越靠越近,伤口如同在被□□治愈,血流满了整个浴池。

但温度恰好打开身体的每个毛孔,他感觉不到痛苦。只是□□越侵入,血就越来越多,一点一点随着他们的动作晃荡出去。

在梦里他肆无忌惮,从她的脖颈到锁骨,一路咬噬,吮吸。少女细长而光洁的大腿,汗湿了发根,脆弱又敏感的脖子,时而扬起时而垂下的头。

然后被他扯落的红绳掉在地上,上面那座玉观音冷眼旁观他可笑的 ,可悲的梦境。

是自不量力的玷污,是亵渎神明的奢想。

山涧里吹来风,温柔又致命。

一面抚慰他心中的善,一面激荡他心底的兽。凛冬将至,这风不再触及他,却依然经过他。

他到底是想爱她,还是要摧毁她。

“顾漾舟,你想做什么?”

他问自己,另一个声音从心口发出———

沉溺,落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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