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书言瞅了瞅董小洁，忍不住叹了口气，倒也说了句真话：“额娘缠绵病榻，我实不忍心拂她老人家的意。”

“金兄是孝子。”

众人纷纷感慨，无限同情、也十分理解他。—— 一个敢上谏直言朝廷政治弊端的热血男儿，惟独舍不下孝道，这也是每个炎黄子孙自古尊奉的优良品德。

而今这年代，无数年轻人，尤其是留过洋的维新或革命派，都极其反感包办婚姻，嚷嚷着要追求幸福、自由恋爱，无奈还有思想保守的长辈这一关，极难闯过去。

深怀孝心的，虽百般不情愿，却也硬不下心肠，去忤逆父母尽心尽力为子女操办的婚姻，有些是得过且过，有些则在外寻了风流，或另筑爱巢，却令元配夫人受尽委屈与冷落、一生都不幸福。好在眼下、不止看到男儿纷纷振臂疾呼、抵触包办婚姻，连女子也开始有了勇气，为自己的命运奋起反抗。

只是，看这位董家大姑娘，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准夫婿，竟还跟到了书寓公馆，众人就觉得——这姑娘莫不是动了真情？对书言贝子喜欢得紧？

于是，一个个眼神里头、略带了些暧昧，又不住地打量着她。

董小洁此刻却无怯意，任凭众人从头到脚打量着自个，她只一个劲地紧盯着惠然，目光牢牢注视着对方，像是要穿透人的五脏六腑，由外而内地看个清楚明白！

惠然早有觉察，心中已十分纳闷，不解这姑娘为何面色有异、紧盯着自己不放？她疑惑地低头，审视自己——大袖立领衫夹苏丝平金绣的袄、品月缎的裤，玉兰飞蝶、绣中精品，湖蓝品月，十分清雅，烘托着书寓先生的气质，不同流俗。

反观董家这位千金大小姐，新旧冲突的改良式袄裙，满身的珠光宝器，这打扮，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几分幼稚的孩子气，像是被刻意突显出来了，让人一见，就觉得肤浅、娇气，传闻中那个草包千金、与眼前真人，合而为一，在人的脑海里留下十分鲜明的印象——

一个名副其实的娇弱千金！

很容易让人轻视、低估，惠然也是一哂，漫不经心地，抬个手，拔下鬓发斜侧一支蝴蝶簪子，转而往董小洁发辫上一插，哄孩子似的笑哄：“这簪子亮闪闪的，许是晃了董姑娘的眼，喏，惠姐姐给你插上，你莫要再伤神盯住这蝴蝶不放。”

亮闪闪的小摆件、小缀饰，一直是孩子爱不饰手的小玩具，女孩家爱俏，看别个女人戴些鲜亮的发饰，总会多看几眼，也会流出孩子讨糖似的、十分眼馋的表情，——董小洁眨了眨眼，又眨一眨眼，从震愕中回过神来，强挤出笑颜，喃喃道：“不、不……这、这……哎，谢谢惠姐姐！这蝴蝶簪，我喜欢得紧！”说着，摘了一只盘凤金手镯，牵来惠然的手，往她腕子上一套，轻声道：“惠姐姐，这是小妹的见面礼，往后，你我就算是金兰之交！”

惠然本想推辞，听了这“金兰之交”，眼中几分盘算，终是接了。

“好、好好好！”陆大公子抚掌，又招呼道：“到这门里来的，都是有缘分的，神交的神交、结拜的结拜，都别生分！来来来，咱们继续喝！”

惠然嘱咐厨子再烧些好菜，少不了醉蟹等江南特色的菜肴，又上了些西洋点心，吩咐娘姨：“云娘，赶紧来斟酒，满上！”

若要在平日里，固定的熟客来打茶围、摆台面，还有几班毛儿戏应景，台上唱曲牌、台下花天酒地，那场面更加热闹。

今晚，却有些不同以往，来的就那么几个年轻人，有个大才子，有个洋博士，有个世家子，有个名流闻人……再凑上个固山贝子，与书寓先生、董家千金，几人一道，只在门楼厅堂里凑了一个八仙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气氛越发地酣畅淋漓，个个酒后直言，行酒令时，不忘调侃当局，时而振臂疾呼，时而痛心疾首，似踌躇满志，欲有一番男儿作为，却在那里花天酒地，逞口舌之能。

细看，又不尽然。

董小洁仔细留意过，那位陆大公子，醉眯着眼，看似不胜酒力、胡言乱语，眼底却无丝毫醉意，见友人同伴偶有失言，忙插科打诨，岔开话题。

这群人聚会席间，却不像是只为了喝花酒来的，——金书言洞察力极强，三言两语套出了陆大公子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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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公子祖上，深受文字狱之苦，险些被满门抄斩，家中幸存血亲却依旧执迷于儒家学派，陆公子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故而学问渊博，膝下子女皆耳濡目染，自幼好学。

陆大公子，本名陆景明，在家排行老大，曾留过洋，会法文，担任过报馆街一家著名报社的社论笔译，参加了法租界公董局的招聘考试，被公共工程处录用，担任了法租界董事会与华董会之间的翻译官和联络官。

“他呀，只会吹嘘人脉交情，贝子可莫要真信了！”惠然似真似假地嗔道，“在法租界与洋人共事了这么久，他认得几个小喽罗，却交不来大官，就会耍贫嘴！”

“先生此言差矣！”陆景明“哈哈”一笑，搁了酒盏，打个酒嗝，在佳人面前逞能道：“信不信我能约出公董局总董，那个法国人！”

“此言当真？”惠然掩唇抿笑，流目勾人，“贝子都在，你可别打诳语，小心风大闪了舌！”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陆景明一拍胸脯，友人们笑着摇摇头，指着他的鼻子道：“醉人醉语！”一通嬉笑，可把他惹急了，拍着桌子站起来道：“别不信，我真能约他出来！”

惠然忽来一句：“几时？”

陆景明“嘿嘿”一笑，伸指轻刮她的鼻尖，大着舌头道：“等今年的花榜一揭，老九你，你当上那花国状元，鄙人我，二话不说，铁定约总董出来，亲自与你道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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