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洁先是晃悠到二进二厢房，往客房里头瞄了一眼——金书言不在房中，又不知放纵自个去了哪里。靠东面的另一间客房也是空着，她转进内院时，一怔——典谟却在主人房所在的内宅，也不知是要出门去戏园子，还是打戏园子那头刚回来，晚膳时，偏在内宅小庭院里待着。

院子里一张编藤躺椅，董沁梅半躺在那里，微闭了眼，感觉到典谟双手极其轻柔、抚在她额头、眼角，小心翼翼帮她在眉角刮伤处，换药、贴纱布。二人一坐一躺，都没有说话，庭院里的氛围，静谧而安详。

“阿……”董小洁入了内宅庭院，见此情此景，心头微微一拧，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张口刚要唤，又觉不对，硬生生又给吞咽回去，呆站在那里，呆呆看着那二人……宛如新婚的夫妻，独处在二人世界，对她的到来，毫无觉察，一个微闭眼，感受着另一个的温柔呵护，另一个全神贯注，眼睛只凝视着……“姐姐！”她终究没能忍住，一改之前的小声小气，猛然大声说道：“我回来了！”

典谟似是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她来了，面色有些沉，一言不发地站起，收拾了一下医药箱子，而后，默默离开。

董沁梅这才睁开眼来，眼中不无责怪，如同见了极碍眼的人，眼神凛冽地瞥她一眼，“今晚厨房里没给你备餐，有人约你酉时去……”顿了顿，又道：“快酉时了，你还傻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

昨夜她与惠然约好酉时在老地方碰面，董沁梅果然知道这事。——董小洁毫不意外，也默然转身，走回前门，却见那辆似二姑娘专用的轻便马车，已然候在了台阶下，有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马车旁，等着她。一个是月飞，另一个……

“你、你……”董小洁猛地睁圆了眼，死死盯着马车旁另一个人，眼底几分骇然，勉强稳住心神，将一个人名吞回肚子里，却浮以惊奇之色，脱口一声惊呼：“你不是那个、那个算命的么？”

候在马车旁的，除了月飞，还有个老者，耳顺之年，细眉细眼，貌不出众，倒是架了一副圆框黑眼镜，戴一顶黑色瓜壳帽，穿黑色长马褂，竹杆子似的体态，一摆三晃悠地迎上几步，“嘿嘿”发笑：“大姑娘好记性，还认得老朽！”此人手里要是再打个幡子，可就像极了算命先生，——不错，来的正是那日言文寓所订婚宴上露过脸的“千总”，叶一潦。

“他、他怎么也在这里？”董小洁瞪着月飞，月飞回瞪着她，耸肩摊手道：“你姐姐说此人是能人异士，掐指能算，能卜吉凶，跟在你身边当个随从，能保你平平安安！”

一派……胡言！

董小洁翕张着嘴儿，终究是忍气吞声了，只道：“那就……有劳老先生了。”依然怯生生地笑着，低头、紧走几步，上了马车。

千总打斜儿瞅着，看她走路的步态、上马车时费力抓握攀登的样儿，又“嘿嘿”地笑，阴 ：“大姑娘莫要与老朽客套，老朽这一把老骨头，可经不住你们这些个年轻人的里外折腾，大姑娘可得悠着点！”说着，让车把势往马车前搁了踮脚凳，踩着凳子上了马车。

月飞紧跟其后，看这老家伙装个年迈老朽的样儿，还装得忒不像——他哪是踩凳子借力？分明是玩杂耍，在凳子上还来个僵尸蹦，膝盖都没弯一下，直接蹦上车去的。

三人坐入车厢，听得“劈啪”鞭响，马车徐徐驶去。

车厢里的氛围却僵沉着，董小洁上车后，低头、闷声不响，像是怕生，不敢与人搭茬。月飞绷着颜面，坐在大姑娘身旁，眼角余光时不时瞟到对面——千总坐在二人对面，手中把玩着鼻烟壶，鼻子里还哼着调调，俚俗调儿，哼唧出来，阴阴的像鬼叫。

月飞直皱眉头，硬着头皮与他同乘一辆车，眼看外头天色已暗，车厢里头更加幽暗，不着调的鬼叫声，声声入耳，她一个劲地抖落鸡皮疙瘩，只盼这马车能飞起来，一眨眼就到目的地。

偏偏夜里游街的人不少，马车到了人多处，行驶得更慢，月飞在车上如坐针毡，屁股蹭不住坐垫儿，身子扭来扭去，许是磕碰到了董小洁，对方稍稍抬头，这才出了个声，竟是冲她发问道：“今晚我要与惠姐姐会面，我与她昨夜才初相识，月……飞，你可知道她有哪些喜好？她是……哪里人？怎会在那里……当了倌人？”

“惠然？”月飞暗自得意：这草包倒是问对人了！作为“吃通”，专职搜集情报、联络眼线，沪上哪有她不晓得的大小消息！话匣子一开，她一人也能聒噪个不停：

“她呀，是被人牙子打京城里几经转手，卖到沪上的，沦落风尘，起初还在烟花间当了个不起眼的女堂倌，险些堕落成下等野妓，要不是遇了贵人，扶持她平步青云，哪里轮得到她的风光？而今倒是在书寓考场过了关卡，当了长三，由贵人相赠一家公馆，四方迎客，还挑剔着，自诩身价，非一掷千金的豪客，不接！这才几个月呀，就赚了一箱子金、一箱子珠、一箱子翡翠白玉……”

这一数落，可漏了馅——不是经常摸进惠然房里头的人，又怎知她房中那几箱子值钱物？倒叫人一听就知：这“吃通”不老实，不知悄悄进了几回惠然房间？

千总一听，一个风尘女家中竟有恁多贵器好名堂，心头暗动，“嘿嘿”一笑，张着鼻翼嗅着鼻烟壶，一对小眼睛藏在眼镜里，流出鼠般狡诈阴险之芒。

月飞浑然不觉，兀自叨叨个不停：“之前有个幺二，被王大官人相中，如同踩了狗屎运，摇身一变，成了长三、成倍儿地涨了身价！好些不服气的，背地里可将她骂惨！如今换了惠然从下等野妓一跃高枝，当了书寓先生，有不服气的，背地里却都不敢讲她半句坏话，还不是顾忌她背后那位大贵人，个个都艳羡她攀得这靠山，人前可风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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