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董小洁低着个头，听得倒也仔细，忍不住地，怯生生问道：“飞，惠姐姐遇了哪位贵人，那人竟有如此能耐？”

月飞一扬眉，不无骄傲之色，道：“还有哪个，自然是你的那位好姐姐——沪上谁人不知梅二姑娘的能耐！”

一听这话，千总“嘿”地一笑，鼻子里又哼唧着鬼叫的调调，月飞这才住了口，头疼之极地捂住耳朵。

董小洁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却也不再发问了。

不知不觉，马车已到了目的地，停在了会乐里。三人鱼贯下来，穿进里弄，远远地就看到茹惠站在门外，娘姨陪在一旁，像是在那里等了片刻，见相邀之人终于来了，却是带了两个人一道前来的，茹惠有些诧异，目光落到月飞脸上，她心中隐隐有些明白了，也不多问，迎上前来，热情地搭了董小洁的手，笑道：“好妹妹，你可来了。”

“惠姐姐今晚打扮得好漂亮啊！”

草包千金还是那身袄裙，连新买的衣裳也没换上，就匆匆赶了来，见到茹惠时，她只觉眼前一亮——织金牡丹盆景竹根青杭宁绸棉袄，膏荷皱面品月缎脚松江花边夹裤，满是锦缎刺绣滚边繁琐的传统手艺上，配以亮眼之色，织金牡丹、竹根青盆景、品月缎松江，配宝石簪、对镯、珍珠链子，显得典雅富贵。

这便是今夜老九惠然“出局”时，精心打扮了的衣饰穿着。

在当时引为时髦的，正是这些挖空心思博取男人眼球与钱财的娼妓，自发引导的服装新潮流，她们本身已构成这座城市流行色的风标。

时下盛行着阔少挟妓同车，四马路来回一二，以耀人目，有钱人以租马车带红倌人兜风为乐，来出尽风头，赚足了回头率。——如此公开化地挟妓冶游、招摇过市，不以此为耻、反以此为荣，实是世风日下！

今夜“叫局”的男方却未露面，茹惠偕同新结交的董家大姑娘，坐上了男方派来的西洋马车，月飞与千总照旧乘了原先的马车，紧随其后。

一路颠簸着，闷坐车上，闲着也是闲着，董小洁似是好奇地，问茹惠：何为“叫局”？

茹惠微微一笑，道：“傻妹妹，你不晓得这地方最兴哪一类消遣方式？”

原来——

沪上老少爷们热衷于“叫局”、“做花头”、“打茶围”，书寓长三的活动，也不外乎这三样。熟客叫局，会差遣仆人、或酒楼跑堂，把局票送到长三堂子里，长三倌人接到局票，应召出局，风雨无阻，不可随意推却。

局有酒局、牌局、戏局，常以酒局为主……

“今晚咱们要去吃老酒？”

董小洁吃了一惊，茹惠却笑而不答。

直到赶车的喊了声：“到了，小姐们，请下车。”

随茹惠下车来，董小洁举目看去，心头“咯噔”一下：今晚的目的地，竟是金桂园！

茹惠带她应邀前往的，原是一出戏局！

戏园子门前，一拨人，便衣打扮，却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华捕，夹护在门口，像是给什么人护驾，见茹惠来了，忙往里头传话，这就来了个人，接她们进了金桂园，月飞与千总也跟了进去。

“老九先生，你可来了。”来领她们进去的人，董小洁瞧着几分面熟，细想，原是那日在言文寓所见过面的程老三——黄金荣的门徒。

她起初还以为今夜叫局的人，是昨夜“做花头”的陆大公子，到了地头，才知自个猜错了。

“黄老大可等不急了。”一面催促众人紧走几步，登上戏园子二楼，一面念叨了几句，程老三敲开二楼中间的包厢门，领着茹惠进了里头，却让董小洁干等在外头，只在半开半掩的门外，窥得包厢雅座上两个人影——

一个正是麻皮金荣，另一个，满头乌黑的浓稠卷发、络腮胡子，五官立体，操一口洋文，竟是个洋人。

茹惠进去后，伏在黄金荣耳边轻声细语，说了些话，引得对方回头往门外张望一眼，点了个头，站在门外的董小洁就被允许入内了。

月飞自是不能入内的，寻了个角落，光站着。

千总则是个闲不住的人，四处溜达，藏在眼镜里的一对招子，也开始贼溜起来，一摇三晃悠，专往人多的地方钻，不一会儿，人就钻到一楼散座人堆儿里去了。

董小洁入得包厢，黄金荣斜目瞅她一眼，摆着流氓大亨似的派头，坐在原位，动也不动，高抬着下巴，示意她入座——往茹惠身边一坐，却是紧挨着了那洋人，对方极是绅士地站起，欠了欠身，伸出一只手来，想与她握手。她当时一愣，有点不习惯洋人的礼仪，犹豫着，终是伸手，轻轻一握，那洋人却用了些手劲，似掐似捏了一把，笑笑地说了句话，旁边站着个翻译，冲她解释道：“Maran先生夸小姐您——真漂亮！”

董小洁有些尴尬，勉强回以一笑。茹惠见她表情极不自然，僵杵在了那里，忙伸手一拉，强行将她拉坐到椅子上，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他是法租界董事会的要员，兼任警务处总巡。”

这年头，洋人比什么都金贵，日益嚣张的气焰下，压得一班子清廷大员气都没地儿出。曾经有个法国商人在闹市行凶伤人，都吃不了官司，被租界同僚护着，朝廷地方官一到租界范围失了管辖权，也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殖民者在沪掠夺越来越多的权益。加之，崇洋媚外之风渐起，有个洋人夸娼妓长得美，沪上大老爷们就觉得那娼妓真是美得无边界了，更是当香勃勃捧，个个都有股子歪念——觉着外国人都说好的，那一准儿就是顶好的！

花国争魁一事，若有洋人参与进来，那档次，似乎就高了许多，老九这边，胜算也大了些。

茹惠对洋人也是赔着笑脸、十分小心，时不时用眼神示意董小洁热情些、主动些，赶紧攀个高枝，这么一来，董小洁更觉得不是个味——自个儿又不是倌人，这么个作陪法，真有些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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