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声响，铁门一关，此处漆黑一片，茹惠捧着那碗水，蹲到墙角，借着屋顶高高的天窗透进的些些光线，在角落草垛里摸索着，找到先前藏在草垛里的一个小纸包，纸包小得能塞藏在掌心里，这是月飞来探视她时，隔着栅栏塞到她手中的。

月飞握着她的手时，以极轻的声音告诉她：

“二姑娘让我转告一声‘谢谢’，还有‘别忘了那晚你头一次来董园找我时说的话’，你欠二姑娘的，今日就还了吧！”

只这一句话，令茹惠明白了：自己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头一次去董园找董家二姑娘，在书房里，两个人之间的对话，至今，仍清晰地铭记在她脑海：

“知道自己今夜来此的目的？”

“是。我来，卖命！”

“很好！你的愿望，我帮你达成；你的命，留下！”

……

她这条命，早已不属于自己了。只不过，多活了些时日，多做了些事。今日，已到了将二姑娘交代的任务，圆满完成的一个期限！

她的生命，也即将到达终点！

心头没有遗憾，反而有种——即将解脱了的轻松快感！

书寓先生、花榜状元……名动沪上、万千追捧……苟且偷生的这段时日，不到一年的光景，她成了上海最有名的一朵“恶之花”，看遍了官商勾结、权钱交易，看尽了浮华背后最肮脏的一面，看透了绅士外衣及整洁官服下、猥琐发臭的骨肉，人前的她风光无限，但在风光背后，是道不尽的苦楚凄凉！

迎来送往、逢场作戏、谄媚作笑，感觉自己就像是陷入了一场永远也醒不了的噩梦，梦里光怪陆离！

寿宴上的排场、“姐妹”们眼中的羡慕嫉妒、风华绝代的溢美……这种种，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属于普通人的最简单的幸福，婚姻、家庭、子女……今生今世，终成泡影！她爱的人，与爱她的人，怎样都无法被她真实地拥有！她已失去了虎子，至于陆景明陆大公子……陆家容不得卑贱的女子，尤其是她这种身份，说穿了，即便从良，也难找到好人家，顶多给大老爷填房当妾！错非如此，到了人老珠黄时，落魄街头、恶疾缠身，才真正凄凉可悲！只是，她如何能委屈了自己，将灵魂也一并贱卖？不、此生不嫁！

就在繁花盛开似锦时，怒放到最艳丽的一瞬，生命，戛然而止！如此谢幕，不也挺好？

或许，“老九惠然”会成为人们记忆中短暂的一段传奇——花国夺魁、喋血寿宴、身陷囹圄，直至……名花陨落！注定了再度狂掀沪上舆论热潮的一举——狱中收审时，自尽而亡，以示清白！

如此悲烈！

不过是实践自己早先的承诺——卖命给梅二姑娘！

此生得遇梅二姑娘，是她命定的福分！宛如黑夜里的一点星光，让她看到希望——梅二姑娘帮了她，不仅让自己恨之入骨的那些仇家遭到了“报应”，还让她参与到了一个伟大的计划当中！

只要梅二姑娘的计划能够成功实施，往后，这世上就会少了许许多多被恶势力迫害的人、如她这般苦命的人便能够被拯救！

梅二姑娘与她，有知遇之恩！

帮二姑娘做这些事，她甘之如饴！

今日，终于到了她来实施任务的最后一个环节的时刻——以死明志！

颤手，打开那个小纸包，里面装有白色粉末，将粉末小心地洒入碗里，用水搅匀……这碗水，就成了夺命毒药！

梅二姑娘没有赐她绳索或锐器，仅一碗毒药，却能保了全尸，留个体面的死法……她颤手捧起碗来，在鼻端能嗅到死亡的气息时，终究还是有一丝害怕……

捧着碗，颤了片刻，她鼓足了勇气，以坚定的决心、以及对二姑娘那番计划所憧憬出的美好未来的向往，怀抱着信仰，她压下了人类对死亡最原始的那份恐惧与害怕，如飞蛾扑火一般，准备献身于梅二姑娘那番伟大的事业中！——她将那碗水端到面前，嘴唇凑到碗口，一闭眼，准备一鼓作气喝下这碗毒药时，耳边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似真似幻地轻唤着：

“茹惠！”

手一抖，水从碗里洒出少许，端着碗的人，顿时僵住，目中惊闪着警惕，上下左右地瞄，企图找到声音的来源，可是，这个牢笼很小，一眼就能看到全貌，她压根就没有发现这里头藏了什么人，目光投得远些，只能看到无尽的黑暗。

牢笼外、狭长过道里漆黑一片，铁门关死，虽无人把关来看守牢笼，却也无法让外人轻易进入这“铁将军”把门、铜墙铁壁似的地牢阴狱中。

“谁？谁在说话？”

明明不可能有人进来，偏偏听到了一个似真似幻的声音，从黑暗中飘渺而来一般，让人感觉撞了邪似的，仿佛这牢狱中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与她说话。——看不到半个鬼影子，心头发慌，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只是，那个声音突然又消失了，她屏息等了片刻，没再听到什么动静。

惶惑又不安的、重又端起那碗水，她刚要喝，耳畔又“嗡”的一响，那声音又来了：

“茹惠，你别犯傻！”

双手一抖，碗里的水又险些洒了，她这会儿是真个被吓住了——那声音仿佛就在她身畔响起，但自己身边明明空无一人，莫非……真个见鬼了？！

“谁？你是谁？”

小心地放下碗来，她伸手，贴着牢笼的墙壁与栅栏，沿墙根走了一圈，摸了个来回——什么都没摸到！这里除了她，似再无第二个人！

黑暗中，有风吹过，像是阴曹地府里吹出的阴风，一阵阵的寒气蹿上脊梁骨，她头皮一麻，颤声问：“这位……朋友，你打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莫来纠缠我！”

“茹惠，你听不出来吗？”那个声音这回竟像是在她耳朵里响着的，细若游丝，却直蹿心口，“我就是你呀！住在你心里面的，另一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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