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你再去查查，是不是巡捕那边动了什么手脚……”

“查过，您别不信，牢笼的门是从里面打开的，我们给她的‘东西’，她根本就没有喝下去！打定了主意要逃的！”

“老九……不该如此啊……”

“有什么该不该的，人嘛，哪有不怕死的！平日里卖大话，说得再怎么动听，紧要关头，还不是退缩了？”

……

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想过要逃！二姑娘，您别听月飞瞎说！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到了这里，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牢笼，二姑娘交代的任务，哪怕是死，我也要完成的！我不怕死！我不是懦夫不是逃兵！——树上，茹惠动弹不得，想喊又出不了声，急得满头是汗，心中觉得委屈极了。

她在心里头呐喊无数次，书房里的人也听不见，依旧指责着——

“老九不该如此……”

“……您的意思是？”

“小飞，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人是可信的！你以为，我会容得自己人的背叛？”

“可、可……飘香楼那夜，草包与Maran的那件事，就被她搞砸了，我看您也没怎么责罚她，还以为……”

“没怎么责罚？不过是她还有些利用价值罢了！到了该卸磨杀驴的时候，她就得死！”

……

一个“死”字，咬字咬得很重，带着切齿的恨一般，似是恨极了——该死的人却还没死掉。

书房里，不带丝毫感情的冷漠话语，不似那夜、解下自己的斗篷，裹在她的身上，带着呵护怜惜的眼神，传递了温暖给她的那个人……

董沁梅此刻的态度，与她曾给予茹惠的惺惺相惜之态，判若两人！

即便她曾办事不利，曾惹二姑娘生气，即使月飞时常吐露的威胁口吻、令她惴然不安，却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被人弃之如敝屣、厌之憎之！

突然有一种冷，直透心尖！——茹惠在树上，默默聆听着，脸上的神色，由起初的委屈激动，转而变得有些呆滞，像是呆呆的，作不出反应……

……

“老九是个聪明人，偏就干了糊涂事……喝一碗毒药，总比灌个满肚子水，活活胀死来得痛快！”

她要她三更死，她绝活不过五更！只不过要多费些周折，少不了再派些杀手，追杀，再伪造出投河自尽的假象，照样得让她“以死明志”！如此，断了巡捕那边的一条线索，——只有死人的嘴巴，才能保密！

“恕飞儿直言——老九突然出逃，我怕她……是不是有所觉察？”

比起老九这枚弃子，月飞的办事能力与手段，一如既往的干练，今夜，却有些迟疑，有些不安，连声音都略显低沉：

“那个人牙子，这几天突然失踪了！在送‘货’来沪的路上失踪的，我怕她对当初京城里发生的那件事，有所觉察！怕她是不是知道了——自己并非被亵渎迫害，而是您与茂师爷……”

“你我不说，她如何能知晓？”月飞的担忧，只换来主子一声冷笑，“她也是个死心眼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仇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亵渎死了，还有谁能帮她喊冤？这黑锅，到死她都得背着！”

……

树上的人，浑身一震，带得枝柯剧烈抖震了一下，若非这绳索绑得结实，茹惠险些一头栽下去！

此刻，人虽没掉下去，灵魂却仿佛坠入了火窟！听小窗里时断时续的对话，还在继续着这个话题，不时又冒出几声冷笑，似嘲笑、似讥讽，似在笑话着——傻傻被利用、帮真正的仇人办事的她，有多可笑！

她的表情一变再变，骇然震愣了片刻，而后，目光渐渐凝聚，凝成针芒，刺向小窗！

烛光投影，人影就映落在窗纸上，那是分外熟悉了的、董沁梅的身影！——瞪着半掩的那扇小窗，茹惠的眼睛里、一点一点地，透出毒烈的恨，一如当初刚到董园来的她，眼中一抹戾色，恨得心头滴血，刷白了脸色，宛如夜里冒出的一只鬼，被恨意啃噬着，被杀念操纵着……

嘣的一声，绑缚在她身上的绳索，绷紧，咯吱作响，她几乎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想要挣脱束缚，想要立刻冲进那间书房，想要痛声质问，想要撕碎那张冷冷讥笑的脸，想要亲手掐住仇人的脖子，想要让仇人也感受一下痛苦得快要死去的窒息感！就如此刻的她，心口犹如被刀子一下下地剜着，痛到难以呼吸！

她想大喊，大声斥骂，无奈连嘴巴都被堵着，被恨意刺红的双目，流出泪来，却是殷红之色，睁裂了眼角，淌出滴滴血泪，双手，挣扎时，被绳索勒出道道血痕，却，不觉得痛，灵魂深处如坠火窟的灼热感，锥心刺骨！

喉头悲切地呜咽一声，伤到了极致，恨到了极致，心灵上巨大的冲击，一瞬超越负荷，树上的人儿，悲鸣一声，昏厥过去，眼角犹挂着两行血泪……

……

晚风徐来，似有一只轻巧的手，悄悄阖上了那扇小窗。

书房里，人语声渐渐模糊了，只隐约听得月飞叨叨着“草包今夜去看戏了”、“千总跟着”、“贝子也去了”、“是”、“二姑娘吩咐的事我这就去办”……

房门一开，月飞从书房走出的一瞬，“嗖”的一道劲风穿过树梢，落叶簌簌，引得她抬头往树上张望。

树上，风摇枝叶，一只猫头鹰敛翅站在那里，叫声听起来像是在笑！

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

这是“报丧鸟”的笑声，“追魂”进宅，无事不来！

“真晦气！”

嘴里咕哝，月飞捡起一块石子，瞄准树上的那只夜猫子，抽冷子打过去，猫头鹰振翅冲上夜空，盘旋不去，发出凄厉的笑声。

冷不丁打个寒战，月飞慌忙带上书房的门，疾步去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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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长夜，终有尽时。

东方，升朝晖，云蒸霞蔚。

几缕阳光，洒落窗台，透过帘子，刺在脸上，感官受刺激，紧闭着的眼皮下，眼珠子稍稍一动，昏睡在床上的茹惠，缓缓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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