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洁迎上一步，领着这几个人走到舱门前，金书言唤了船老大来，指指舱门，对方这才点了头，上前，用一种节奏频率似打暗号的敲门方式，叩响了舱门。

守在货舱里的人，听到敲门暗号对上了，这才应了个声，从里头把门打开。

一开舱，迎面扑来一股子怪味，呛得董小洁往后退了几步，那几个日本船夫倒是有准备的，捂着鼻子，往货舱里探头探脑张望了一下，点点头，说了几句东洋话，像是颇为满意，转过身来，招手示意这边的人跟一个过去，到东洋船上也验验货，没问题了，就让双方的人换个船，各自接货驶往目的地，交易也就算圆满完成了。

“等等！”金书言弯腰往货舱里一看，脸色骤变，急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董小洁也看到了货舱里的情形，不禁惊呆了——甲板下，这一整个货舱里装的、哪里是什么布匹货物，分明都是些大活人！竟然满满的塞了好几百个人！而且都是壮年的男丁！个个都憋在舱里，一声不吭，蓬头垢面的模样，像是出来卖苦力的穷苦人家，一张张憨厚的黝黑脸膛，淳朴的打扮，看起来，象是挺能吃苦耐劳的，这不，个个憋闷在舱里三天两夜了，愣是不吭声，要方便也是就地解决，舱里头那股子怪馊味，就扑鼻而来。

环境再怎么恶劣，这些人居然都能忍住？！

“这怎么是人？”不是货！她一看，也惊愕了个十足十。

日本船夫又在叽里呱啦，这边的船老大终是憋不住劝道：“人也是交易品啊！大当家的，您难道不知道，朝廷里是允许牙婆、人牙子贩卖人口的，都签了卖身契的！都是些穷人家卖儿卖女糊口的，在家里又吃不饱饭，还不如被卖了，去有钱人家混口饭吃，总比穷困潦倒、客死异乡的好！”

“买卖人口，也是董家商行惯用的手段？”这哪里是做生意？董小洁既吃惊又震怒，想到茹惠，就怀疑这舱里的几百来号人，不一定都是被买来的——商行里资金周转困难，哪来什么钱去买这么多人来？

“你们能说话吗？”也顾不得这舱里的怪味儿有多呛鼻了，金书言撩起衣摆，一脚迈了进去，用手捏开几个人的嘴巴，仔细一瞧：幸好，舌头都是完好的，不是酷刑下的哑奴，应该还能说话，“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被人弄到这里来的？是不是受人强迫？威胁？”

“这、这位小哥……”“人货”里头，有个年岁稍长的，小心而拘谨地出了个声，“俺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大老爷他们说了，去东洋人的岛国，卖苦力，挣的钱，比这里多了好几倍！俺们几个家中都有久病的亲人，不出去卖劳力挣些血汗钱来，家中亲人有病没钱医治，好不了啊！”这一说，舱里众人纷纷点头，有几个一念及家中久卧病榻的妻儿老小，悲从心来，拉着脏兮兮的袖子，擦一把眼泪。

双方一对口供，船老大明显是说了谎话，这些人哪里是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分明是分文未取，自愿搭上这艘船，远渡重洋，去异国他乡卖苦力，只图挣的钱能比这里多些，不再遭遇侵略者的强取豪夺，也不再受人剥削，——也许外头，会是一片乐土，他们去了，不仅能挣到钱，还能让日子过得好些。

带着对未来的憧憬，这些人甘愿遭这罪，挤在货舱里，接连数日都憋着不吭声。

“贝子爷，您跟这些个苦力搭什么话呀？大当家的，还有您！也别磨蹭了，东洋人都在催咱了，赶紧吧！”

船老大这一把岁数了，却连说个谎话也不觉脸红，照样理直气壮的，还连连催促。

金书言默默退出货舱，看着董小洁，眼神交汇时，他无声地询问：怎么办？

一听他们都是自愿的，董小洁也愣了一愣，经不住对方几番催促，于是说：“先到他们那艘船上看看吧。”总不会，对方也运一船苦力来吧？人换人？不大可能！以人换货？却不知秦爷他们急着想要的，是什么货？

一分钱也不出，哄那些个苦力上船，就能从日本人手里换来他们想要的货……

这就是董记商行做生意的手段？这就是董爷他们能在沪上发迹所奉行的那套“生意经”？

看过舱里的那些苦力，她心里头犹如堵上了千斤重的大石，有些透不过气来，闷头回到甲板上，却见自己这边的那几个船工，竟都卷了包袱，慌慌张张拉着绳索往东洋船上蹿去！

觉着有些不对劲，她赶忙追上去，攀着栏杆纵身一跃，挽住缆绳荡到对面那艘东洋货轮上，冲上去一把拽住个船工，急问：“做什么这么慌张？货还没验完，就想弃船？给我回去，老实待自个船上！”

“大当家的！不能回去呀！”眼瞅着连船老大都弃船蹿过来了，被她逮着的那个船工，可怜巴巴地求饶：“日本人都登上咱们那艘船了，再不赶紧走，万一被他们带到岛国上，没日没夜给人干活，拼死了干，也熬不出头呀！”

“什么意思？”听这话，她越发觉得事有蹊跷了，“你把话说清楚！”

瞄到船老大正悄悄在后头打手势，示意他别乱嚼舌根子，小心回去受罚，船工打了个激灵，眼神闪烁，支支吾吾不肯答话了。

“你要是不说，就给我回去！”她手上加了几分力道，作势要揪着这船工的领子，将人丢回原先那艘船上去。

船工挣扎了几下，挣不脱，见她真要将他往对面推，惊急之下，脱口就道：“别、别！实话跟您讲，那些东洋鬼子跟人开战打起来时，还掳人去他们的国家充当劳力，这些被忽悠过去的苦力，也不知是下矿洞给人卖命，还是干啥子重活累活，鬼子一分工钱都不会给的！到了那边，累死累活都熬不出个头！身板儿底子薄的，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小命啊！大当家的您行行好，别把小的丢回去，小的还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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