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斗篷的女子，帽檐压得低低的，适才由董宅后门而入，半夜里进了此间，而后，就跪在那里，一直跪着，低头不语。

董沁梅端坐书案前，杆形烛台上纱绢笼的光焰，照着书案上一沓纸，纸上洋洋洒洒，清楚详尽地记载着那女子的出身来历，对照这份个人资料，看看跪在那里的女子，整张脸都藏匿在斗篷帽檐下，躲在烛光照不到的那片阴影之中，如同九幽地府里爬出来的冤鬼，冷冷的透出一股子寻仇索命般的冷戾煞气。

站在一旁的月飞，瞅了那女子半天，愣是认不出此人来，福州路北侧十字街头的那处娼寮之所，香艳小楼里好象没有这号人物吧？

心中正纳闷着，月飞用眼角余光偷瞄了一下二姑娘的书案，见桌面上摊开的纸张，灯下字体略微模糊，只看得第一行用毛笔写得较大的两个字，似个人名。她眯眼细瞧，口中默念：

茹惠。

一念这名儿，陡然心惊！

她想起来了，这女子家在京城，曾是巴图鲁的小女儿，许配给了李府老爷的儿子——李耀祖。

说起来，李府那位大少爷，还是袁大人的螟蛉义子，这个叫茹惠的女子，放着好端端的大少奶奶不去当，反而勾搭上一个卖苦力的穷小子，整日想着与人私奔，李府老爷也听到了些坊间传言、不三不四的话，得知巴图鲁小女儿居然不守贞洁、与下人私通，想着儿媳妇未过门，竟做出这等有损名节之事，就琢磨着怎么退掉这门亲事，无奈手中没有证据，平白拒婚，又顾忌巴图鲁武力蛮横，恐其上门报复，就寻了茂师爷来给他出主意，恰好巴图鲁在京中与袁大人有些过结，茂文昌又急需一个真正的苦主来帮着千总与二姑娘试探“锁铺掌柜的”是否为亵渎，就想出这“一石二鸟”之计。

事后，将那穷小子苦主处了宫刑送去当阉人，找人牙子将巴图鲁小女儿拐卖，从京师几番转手，最终卖到了江南来，成了烟花间的娼妓。

京师的巴图鲁府上，顺治年间，就曾出过双胞胎被拐卖之事，如今又一个巴图鲁遭遇家人被拐之事——小女儿下落不明，对其私奔一事，家里人隐隐有所觉察，报官寻不到人，也就不了了之。

茹惠有家归不得，从此没了身份，入沪扎根，成了一朵“恶之花”。

沪上娼妓也分三六九等，高级有如书寓长三，不上不下的有咸、淡水妹，下等则是女堂倌，最不入流的野妓……遭人害苦了的茹惠，将遭老鸨驱逐、混得个不入流的角色，苟延残喘。

如此下等、下贱……一个不入流的角色罢了，也想以命相赌、来此博弈，妄图出人头地？月飞心中冷笑，委实瞧不起这娼优窑姐儿。

“你，本名叫茹惠？”想来，也只是闺名，巴图鲁家姓氏真名，对方如何敢提？提了，也是给祖上蒙羞！董沁梅见女子依旧埋头跪在那里，不说话，只微微点个头，算是默认了，她蹙眉，直唤女子闺名，催道：“茹惠，你抬起头来。”

看斗篷里一袭袄衫、上衣下裙，汉家女子打扮，此间主人起了疑心：这女子，当真是茹惠？巴图鲁的小女儿，想要让人验明正身、以赢得信赖，怎的来此却做汉人打扮？

女子依旧不说话，只徐徐举起手来，拉下帽檐，而后，缓缓抬起头，目光直视此间主人。

一个照面，宾主二人心头各自一震，均觉对方眼底深深隐藏的一抹戾色，似是厌极世道不公，欲与天抗命，骨子里都揉进了切齿的恨与不甘，灵魂都在悲鸣呐喊、奋起抗挣！

那一瞬，灵魂都起了共鸣之声，董沁梅几乎是瞬间认可了眼前这女子，下定了某种决心，沉声道：“知道自己今夜来此的目的？”

“是。”只看了此间主人一眼，就十分守规矩的低下头，茹惠暗暗的攥紧了手心，一字一顿地答：“我来，卖命！”

前些日子，月飞依从二姑娘的嘱咐，去烟花间捎带了口信，问楼中哪个女子不怕死的，尽管来董宅找二姑娘，以命交换个愿望。

“很好！”终于来了个够胆量的人，肯为她卖命，“你的愿望，我帮你达成；你的命，留下！”

就在今晚！她帮她办一件事，卖命去办！她则帮她实现个愿望，不惜一切！

“说吧，你想要什么？”

梅二姑娘不与人废话，十分干脆，魄力十足，却还是绷紧了心弦，紧盯着来卖命的人，实不知：

茹惠的愿望，会是什么？

“我要……”茹惠一咬牙，猛地抬头道：“我要了结一个人，让她以命偿命！”

董沁梅心头一跳，“谁？”

茹惠恨得心头滴血一般，咬牙切齿道：“那个满口侠义、背地里却与小人勾结，迫害无辜，将我与虎子推入火坑、万劫不复的‘大恩人’……”

“是谁？”月飞心头也是一跳，隐隐猜到了个答案。

“盗匪亵渎！”

她曾千恩万谢，她曾感激涕零，她曾以为——亵渎是侠盗，是救命恩人！怎料，私奔途中，她与虎子双双被擒，生生拆离，她被绑匪装在大麻袋里，颠簸途中，听人牙子阴笑：你被人卖了，还认贼为恩人，真是个傻瓜！

认贼为恩人……霎时间，她如遭五雷轰顶，遭人愚弄欺骗的感觉，如刀子剜进心窝里，痛不欲生！发誓要让那贼人付出代价！

她的仇人是……亵渎？！见茹惠念出此人的名字时，眼神竟似索命的厉鬼，不由得令人心头打冷战，——月飞与梅二姑娘互看一眼，眼底分明有几分庆幸，又若无其事的别开视线，一个默然，一个笑道：“那可真得恭喜你了，你的仇家已亡，京中都出了报纸，京郊还盖了新坟，你在沪上，就没听到半点风声？”

茹惠一愣，抬头看着月飞，见这人眼中几分精明，笑笑地冲她又道：“窑子里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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