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喊声中，他举刀砍下了仇家头颅，手里拎着，天未亮就去衙门投案，拼了玉石俱焚，也帮老父一家子人报了仇，却是敢做敢当，不曾连累梨园一众唱曲的苦命人儿。

这么一个生性腼腆、文静内向的书生，竟被逼迫至此，做出惊人之举，——投身梨园、以戏子卑微身份，手刃朝廷一品大员，溅血命案，轰动朝野！

这事儿在京师传得顶沸腾，加之“玉堂春”当时的名声，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衙门里判了他“弃市”（于集市里枭首示众），判决一下，又正值晚秋，过不了几天就得砍脑袋。民间同情的声浪却一浪高过一浪，说他这是为父鸣冤报仇，事出有因，——狡诈恶毒的仇家该死，而他，情有可原、不该杀！

民意沸腾，朝廷却不闻不顾，刑部、大理寺等连夜移交了人犯认罪画押后的案件卷宗、供状，给皇帝朱批，傀儡皇帝近段时日龙体欠安，自然又落到老佛爷擅权做主，——只顾自己听曲享乐、奢侈无度的一个顽固守旧的老太婆，说是怨极了百姓叨叨不宁、无事生非，与洋人一道折腾朝廷，内忧外患的，最是心烦，索性，一刀砍了来得干净！

朝廷批文一下，朱笔轻飘飘勾圈个人名，反倒催促衙门立斩人犯！衙门官老爷那夜却惊了魂——人、没、了！

羁押在大牢的死囚，竟在那夜不翼而飞！牢笼都未损坏，狱卒也是云里雾里摸不着北：咋一眨眼，人就没了？

人在职守范围里给弄丢了，这渎职的罪，衙门官老爷是万万担待不起的，为求自保，官老爷命手下一干人等把嘴巴捂严实了，不得透露半点风声。到了第二天，就在死囚牢笼里张冠李戴的押出个蓬头垢面的人犯，押赴刑场，枭首示众，算是交了差，草草了事，再也不提。

而将死囚从地牢里“偷”出来的人，除了叶渎，再无第二个人可以做到如此神不知鬼不觉，让官差也无可奈何！

“典谟？端的是好名字！只是往后都不得再叫这个名了。”

那夜，她偷了个蓬头垢面、胡须遮得五官难辨的落魄死囚回来，等人梳洗妥当，剃了胡须，面目焕然一新的走出来时，她眼睛发了亮：以前只道戏子妆浓，不辨真貌，不曾想，人们口中那个花旦名伶“玉堂春”，原是个如此俊俏、秀逸的书生！

她心中欢喜，冲着人眉眼弯弯的笑，笑得书生虽安了心神、却又玉颊泛红，羞涩而腼腆的低下头去，轻声道：“但凭姑娘做主！”她救他一命，此后，他的命，便是她的！——那时的他已暗自下定决心，这辈子唯她一人……可驱使他于左右！为奴为仆，定要报这恩情！

“叫你阿笙，可好？”

叶渎的笑容，是那种七尺昂然之躯都无法比拟的潇洒从容，那时的她，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擅长易容术，却总把自己打扮得相貌平平，错非那双乌黑发亮的眸中、睿智而锐利之芒，令人惊心，饶是面对面擦身而过，怕也难引人注意。

“但凭姑娘做主！”这句话听来，倒像是闺女家见了意中人，羞涩低语、含笑点头，这便要委以终生！

“阿笙、阿笙！”

她未告诉他，这名儿是幼时与她一同街头乞讨的一个小乞丐的乳名，被她视作弟弟般同甘共苦的那个小乞丐，最后是活活饿死在了官宦人家的朱门前。——那是个冬夜，又饿又冷的小乞丐实在走不动了，便在那户人家门外跪乞了一夜，门里喝酒划拳的人声鼎沸，热闹了整晚，却不见有人开门出来施舍点残羹冷饭。翌日，饥寒交迫的娃，死在了那户人家门外，被门丁连同门前积雪一道清扫在地下水沟里，不管不顾。

与小乞丐走散的她，在约定的地点等了一晚没等到人，隐隐觉得怕是出事了，若不然，小乞丐定会回到土地庙找她！于是，她满大街的去找，挨家挨户的打探，几天未果。最终还是一个老乞丐打听到一些风声，劝她：别再去找了，殓尸也得有个破席子，落个全尸还能拿草席卷一卷埋进土里，只是估计那娃连尸身都烂在地下阴沟里了，轻易碰不得，碰了怕是要沾染瘟疫的！

才七岁大的她，惊闻噩耗，哭红了眼，咬牙想冲进那户人家与人拼命，又是老乞丐拉着她急急走远，边走边叹息着：那是朝廷命官的朱门府第，如同神灵一样的尊贵无比，咱们这些当乞丐的，瞧上一眼，都是亵渎神灵的罪过！走吧、走吧！丫头，咱们可得撑着，活下去……

七岁之前，她没有名字，乞丐们都管她叫丫头。

七岁之后，她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就叫“亵渎”！

十岁那年，入了千手门，“千总”赐她一个“叶”姓，据说是“千总”的本家姓，树叶的叶，她却将“叶”改了个读音，执意叫叶（xié）渎，依然我行我素。

“阿笙、阿笙！”

如同丢失了许久的一件珍宝，重新回到了她身边，——决心收留典谟的那晚，她眸里荡漾的笑波，暖暖的，他看了，却不禁脸红心跳，羞涩的低下头去，片刻，又悄悄用眼角余光偷瞄一眼，却被她逮个正着，看她如男儿调戏女子般冲他戏谑一笑，他竟也闹了个大红脸，实是心头小鹿乱撞！

那时的她总喜着男装，打扮得中性，利落中带了几分洒脱韵味，特例独行。如此奇女子，十足十的吸引着典谟的目光，即使他时常被她吓到！

便如此刻——

她急匆匆回来，却顶了个陌生人的面孔、穿了身大红的新郎倌喜袍，情急之下，直扑火场！若不是那心急如焚的模样，令他恍然：是她回来了！仅是这惟妙惟肖的易容装束，怕又得糊弄了他的眼睛。

她这一急，自然而然流露出对他的在乎、关切，令他心头一暖、眼眶一热……

“哎？你怎么哭了？是哪儿伤到了？被火烫到了？快让我看看！”

叶渎见他竟笑着落下泪来，心中一急，忙查看他身上有无灼伤，他却连连摇头，拽起衣袖轻擦她被烟火熏黑的脸，袖子上便染了易容之物，渐渐的，快要擦出她本来面目时，却被她稍稍偏脸——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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