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儿下了马车，只是冲众人那么微微的一笑，就闻得人群里抽气之声，似有小家子碧玉矜持不住，或扶额作晕倒状、或捂胸作捧心状，引得路旁大老爷们瞧着颇觉不是个滋味，瞪着那后生，恨得有些牙痒痒。

从典谟下车的一瞬开始，街心人潮里，突然鸦雀无声，个个似瞧他瞧得入了迷，戏园子里就奔来几个壮丁，左右夹护着这位花旦名伶，排开左右，从人群当中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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挤在人潮里的修女，从看到典谟那一眼开始，神色就有些不对了，两眼发直，直愣愣瞅着他从前方走过，她失了魂似的站在原地。

直到他的背影，转入戏园子门里，她才猛然回过神来，脑子里还混乱着，手脚已自觉动了起来，一边拨开人群，一边冲上前去，张口想唤，却唤不出个人名，只大喊了一声：

“等等——你先别走——”

她铁定认得他！

姆姆说得没错，只要她多来城里头走走，在自个儿觉得眼熟的地方多转几圈，也许就能碰到个熟人！想不到，她竟真的见到了一个——令自己觉得熟稔异常的身影！

“等、等一下——别走——”

她呼喊着，奋力挤出人群，冲着他走远的方向，急切地追过去……

周围的人见状，先是惊疑不定，而后，突然冲出几个彪悍的婆娘，虎步追上去，一把拉住她，怒道：“丫头片子，你想做甚？”

她急着想追上他，经人这么一拉扯，心里头猝然就冒了无名火，咬牙闷声不响的，使劲甩开拉扯着她的那只手，动作幅度稍大些，竟失了准头，甩得那婆娘一个没站稳，肥臀“啪嗒”跌坐到了地上，又猛地跳将起来，脸红脖子粗的又跳又叫，甚至动起了粗——

一双肥手狠狠推来，将她推跌在地上，随后，几个婆娘围上来，连踢带踹，嘴里头也不消停，奚落、讥笑声，充斥在她耳边：

“这人疯了？厚着脸皮追着人家不肯放呢！”

“她当自己是谁呀？除了梅二姑娘，谁都休想独占小老板！”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准是个失心疯！”

“姐妹们，拳脚伺候！打醒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

……

道牙子那侧，一时乱哄哄的。

坐在马车前板儿上的月飞，忍不住回头往后瞅了一眼，恰巧梅二姑娘也掀起车厢窗帘子，向后张望，见后方不远处，围拢着十来个使横的婆娘，当街撒泼似的，揪着个丫头又打又骂，那丫头被推跌在地上，受人墙遮挡，容貌体态，却是怎样瞧、也瞧不仔细。

月飞见是婆娘当街撒泼，也觉无聊，收回视线，转眸望向别处去。

董沁梅只被嘈杂声浪吸引了一小会儿，随意瞄了一眼，就垂下窗帘子，让马车停到斜对面去。

马车停稳，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的，进了戏园子斜对面那家茶斋，里头茶具、器皿一应俱全，官窑的瓷器，民间不多见，此处却也有精致贵瓷，古意盎然。斗茶须火候，掌柜的一见来的是贵客，出手大方，眼光却精明着，忙将压底箱的宝贝都拿了出来，供人鉴赏。

“洋人好这口，听说茶叶流到大洋彼岸，洋人起初还不懂怎么沏茗，直接拿茶叶往嘴巴里塞，就像头一回尝粽子那般，连外包的粽子叶，也一同嚼巴嚼巴，可把人嘴里头苦得……噗！”

月飞掏出口袋里的礼品清单，边看边挑，嘴里头也不闲着，调侃起洋人来，正偷着乐呢，忽然眼前一暗，她机敏地偏头一闪，一个纸团擦着鬓发掷落在了地上。

“什么人？”

警觉地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投掷纸团之人，许是躲在暗处。

找不到人，她弯腰下去，捡起纸团，打开了一看……这一看，她的脸色骤变，手指头一哆嗦，险些拿不稳，忙攥紧了纸条，迅速走到董沁梅身边，以唇语打了个暗号。

董沁梅盯着她翕张的唇形，脸色一紧，手里头却一松，一只玉盏脱手，就那样直直摔了下去……

砰、轰隆——！

剧烈的声响，犹如青天霹雳，骤然炸响在路人耳畔，惊得街面上一阵骚乱，陆续有人发现——

戏园子斜对面那家茶斋，有一板车撞进店铺里头，而后，整车的似是火药之物炸开了，茶斋的二层楼房坍塌下来，在炸药爆燃时，冒出熊熊火焰……

“不好了——爆炸了——起火了——”

街面远处，人头攒动，竟还有站得远看热闹的。离爆炸现场近些的地方，却是乱作一团，有人被波及、受伤倒地，有人大喊大叫、仓皇奔逃。

金桂园那边，原本围拢着群殴个丫头的婆娘们，也吓得呆住了，呆了片刻，惊呼着纷纷抱头鼠蹿，溜走。倒是有个黑袍修女，从街道另一头闻声急急赶来，焦急地喊着“董姑娘”，只喊了几声，就看到戏园子门外一隅、道牙子上蹲着个人影，正是“董小洁”。

姆姆忙奔将过去，伸手一拉，却没将人拉起，心中觉得古怪，一低头，就见“董小洁”整个人蹲在地上，目光发怔，失了魂似的呆望着斜对面爆炸起火的那幢茶斋，爆炸声萦绕耳畔，眼里映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犹如瞬间置身在一场梦魇，浑身簌簌发抖，像是正经历着什么可怕的事，神智也陷入浑浑噩噩之中，任凭戌姆姆怎么唤她推她，就是没个反应。姆姆急了，也顾不了许多，用力将她拉扯起来，半扶着，跌跌冲冲的，走远了……

这时，街道斜对面，离爆炸现场不远，酒楼、典当行的店铺夹角处，两个人影若隐若现，隐在角落里，看着被火光吞噬了的茶斋，脸色都不大好。

刚才，要是走慢了一步，她们就要被炸得粉身碎骨、葬身在火海了……

月飞还没缓过神来，脸色泛白，呆站在角落里。董沁梅倒还把持得住，稳了心神，站在那里冷眼旁观，似是置身事外，心中却十分明了：这场爆炸是冲她来的！有人想要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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