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儿很想亲眼看看——京师文董府上的本家老爷，得知张老头在沪上法租界犯奸淫恶，还将人刺伤，被捕入狱，会有什么反应？”

官老爷极好面子，手底下的人作奸犯科，被人当场逮了个现形，当主子的要么包庇奴才，包庇不住，也会先行灭口，免遭牵连。只是，在京城的本家老爷，手可没那么长，伸不到沪上法租界，况且是洋人地盘，朝廷也无可奈何！没准儿，他来个翻脸不认帐，把张老头当弃子（无用棋子）丢了……

月飞越想越得意，总觉得本家老爷这回要吃鳖，却遭梅二姑娘轻瞥一眼，道：“当官儿的，没你想的这般简单。”

张老头心性如何，会否作奸犯科，他主子心里亮堂！

万不得已，她才动了本家派来的心腹眼线，即使本家老爷心中起疑，苦于没有证据，也难将手伸向洋人地盘，揪不出她的马脚，只须拖延些时日，等她顺利接掌董记产业，只要木已成舟，就无人再去惦念董小洁其人是生是死了！如此，瞒天过海之计，大功告成！

“小姐，”月飞此时已转移了神思，眼瞅着那戏子匆匆折返，忍不住问道：“您一直将此人收留在家中，会否……不妥？”她们可要了他心爱之人的命，万一被他知晓了真相……月飞想到此处，冷不丁打个寒战，担忧地看着梅二姑娘。

“我心中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董沁梅眯眼，目光一直一直迎着正穿过前院奔近了的那抹人影，她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自语道：“总觉得……那个人似乎还……活着……”

那个人？月飞眼前恍惚浮现一个缃素裙裳、眉目淡淡的女子身影，无法看穿对方的真实容貌，只依稀记得对方那一贯淡定从容的笑，像是天塌下了，也能独自挺过来……她是打心底里佩服这位叶佛爷的，只可惜，立场不同，利用完后，若除不了此人，遭殃的就是她们了！

“其人已死！”

月飞只答一句，总觉得小姐是杞人忧天了，一个死人，还能兴风作浪不成？这又不是蒲公话聊斋，死人来复仇？想来都觉可笑！嗤，可笑！

当月飞脸上浮着那抹轻蔑冷笑时，典谟正自门里奔出，随后，与梅二姑娘一道乘上了马车。月飞则与车把势一道坐在车儿前板，马车便从巷口驰向街面，穿街而过，驶向福州路。

一路上，月飞总听得车厢里头曼声细语、间隙落了些笑声，却是久违了的开心笑意，似从那戏子嘴里冒出，隔着那一层车厢门帘子，荡出些许道不清说不明的暧昧，蒸腾着温度，连晨时料峭春寒，都暖了几分。

月飞心头十分诧异：这二人当真互有好感？不对呀，小姐心里头分明是思慕着书言贝子的！

错觉、定是她的错觉……

一路怀揣着心事，马车渐渐驶入四马街。

金桂园大门前，一处街角，大清早就围拢了许多人，大半是些婆娘，有母女相携而至的，有姐妹结伴而来的，有的手挎篮子，装了满篮子的刺绣珍品，都是手工针线、亲手缝制，还有些鲜花，甚至还有人装了只三寸弓底儿的绣花香鞋来，等着折子戏开场，轮到自个儿喜欢的角色登台亮相后，几嗓子颠倒了魂魄，就冲台上丢那香鞋、香肚兜，浑不觉害臊的，只要台上那人儿瞅自己一眼，也就飘飘似仙了！

“来了、来了！”

眼尖之人，老远的，就瞄见一辆颇眼熟的马车从街那头徐徐驶来，熟客门前嚷嚷一声：

“小玉堂春来了！”

惊呼声中，“呼啦”一下，守在门外的大姑娘小媳妇扔掉了手中伞具，一窝蜂围拢过去，将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金桂园门前如此热闹，引得路人侧目，纷纷驻足观望，议论纷纷，有些猜测是来了哪个大人物，有些却老早猜到了，笑着戏言：

瞧，小老板妻妾满门，狼妻虎妾、一人一口，活活要将他连人带骨头一并吞了，合着没捞到嘴的，争风吃醋，可就瞧得一出“妖精打群架”了！

也有人撑伞伫立街对面，随意一瞥，不禁惊噫一声，见戏园子门前道牙子上，一个正独自走着的白袍见习修女，竟被那群如狼似虎的娘们堆成的人潮，给包围得身不由己、跌进人群之中，被夹涌着，跌冲向前，去迎那戏子……

见这一幕情形，路人只觉好笑：这年头，怪事忒多！修女据说跟尼姑似的，也是出家人么？洋人的尼姑？怎的也如此疯狂了？

夹裹在汹涌人潮之中，那修女手中伞也没了，头纱也掉了，脸憋得通红，耳边嗡嗡直响，只听得那帮娘们疯也似的狂呼“小老板”、“堂春”、“小玉”……呼天抢地似的，炸得她脑门子生疼，记不清被几条胳膊推搡了，只觉得自个儿像是成了块肉夹饽饽，眼前直冒金星，脚底下一跳一跌的，好象还连着踩到了旁人的脚背，挣扎着，也出不了这团人肉笼子，被夹挤到街心，忽而觉得四周倏地一静，所有人像是屏息在那里，瞬间僵化，成了泥塑。

只听得人群里头，有人小小声的私语：

“又是董家二姑娘送他来的！”

“梅二姑娘的名头，申城谁人不晓？也只有她，才配得亲自接送小老板，众家姐妹只有眼羡的份！”

“错非梅二姑娘，换了旁人来，我定是不依的！”

“听说……这两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早就那、那啥了！”

“哎呀，讨厌！”

“唉、唉……能有啥法子呢？人家可是董家千金哪！”

……

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修女听得几分好奇，不由得踮足翘首、放眼望去，——透过人群缝隙，依稀看到一辆轻便的马车停在众人面前，车上帘子一掀，下来个眉清目秀的后生，梳得齐整的辫子，月白长袍，笑容腼腆，细雨朦胧之中，越发显得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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