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大雨，连着下了一天一夜。

翌日，东方吐露一抹鱼肚白。

天空放晴。

城里头，晨起的人不多，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只猫蹿到弄堂深处、在垃圾筒里扒拉着，忽而听到一些异样的响动，野猫“喵呜”一声蹿了出来，吱溜逃蹿，顺带的，打翻了几只垃圾筒，污水混合着垃圾，洒满了弄堂的角落，散发出阵阵恶臭。

一阵轻捷的步履响动，一人绕进了弄堂，虽是教书先生的体面打扮，浑身衣物却湿漉漉的，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还混杂着些血迹、污垢，极是狼狈。

进了弄堂，找到一口水井，摇起轱辘收绳提桶、汲了一桶水，用水冲了冲手，洗了把脸，胡乱地喝了几口井水，叶渎仰起脸来，看了看头顶上方那片天空，——昨夜里，她带着明叔的尸身，游上了岸，找了个赶尸的，不惜重金，让人把明叔带回巴蜀之地，寻回故里，落叶归根。

往天空中、遥寄哀思，盼斯人魂归故里、入土为安，而后，她深吸一口气，重又站了起来，走到弄堂深处。

那里有个极其隐蔽的“蜗居”，小小一间平房，门板上剥落了漆，门锁都有些生锈了，想来是不常有人居住，房间闲置在那里，门户紧闭。

走到门前，她取出明叔临终前留下的那枚钥匙，对照着门锁，试着开了开，喀嚓微响，这枚钥匙果然对应了这间平房的门锁，锁一开，她就笃定地推门入内。

房间里头，陈设简洁，一床一柜、一张桌子两个板凳，再无旁物。

她进去后，直奔衣柜那头，使力搬动柜子，将它挪开几尺，压在衣柜底下的那块地面露了出来。她蹲下去，扣指轻敲，果然敲到一块空心的地方，起出伪装于表面的那块青砖，底下果然藏着东西——

除了明叔平生的积蓄、一沓银票，她之前托付给明叔的那枚印信及一封密函，都完好无缺地存放在石砖下面的暗匣子里。

取回印信，贴身藏好，擦起火折子，烧掉了那封密函，重新盖好石砖，将衣柜复位，——直到做完这些事，她才感觉到浑身疲惫，肩膀上的枪伤，浸水后有感染化脓的迹象，得赶紧处理一下。

紧闭门户，拉上窗帘，走到桌前，她拉开抽屉，果然找到些急用药品，除了行走江湖必备的金创药、还有纱布等其他物件。

拉过板凳，坐在桌前，她抽出匕首，用火烤了烤，避过经脉、肌腱的紧要之位，咬牙从骨肉里剜出子弹，忍痛用药水洗净创口，缝合之后，敷上药粉，重新包扎。——好在自个伤愈后、恢复记忆之前，在洋人教堂堂区的诊疗静室，帮过些忙，在戌姆姆那里学了些缝合创面的技巧，加之江湖中人本也略懂清创技巧，这枪伤，处理之后，应无大碍。

从衣柜里找了件干净的褂子，换穿在身上，她疲倦地坐到床沿，靠着床柱子，一闭眼，明叔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脑海，夹杂着记忆里的许多画面，时而又惦念着阿笙，各种纷扰，使得心神不宁，即便疲惫之极，也未曾入睡，闭目假寐了片刻，忽听外头传来些异样的动静，立马警觉地睁开眼来，闪挪至窗前，微微挑起窗帘，往外头瞄……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个人影闪进弄堂里，背靠石砖贴墙而立，小心翼翼藏妥形迹，而后，目光窥探出去——大街上几个巡捕，三三两两结伴而过，却是印度来的红头阿三，并非黄金荣手下那拨华捕便衣。闪躲在弄堂里的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往弄堂里缩了缩身子，这人蹑手蹑脚地摸向明叔那间平房，摸到门上，发觉门锁已开，他脸上一惊，又是一喜，急忙推门进去。

一只脚刚迈进门里，眼前却是寒芒乍现，一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惊得他“哎呀”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僵住身子，动也不敢动了，两只眼珠子倒还滴溜转动着，瞄向斜刺里挥刃来偷袭他的那个人。

叶渎站在房门内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匕首架在了推门而入的不速之客颈项上，将人抵到墙上，腾出一只手，反手关上房门，牢牢控制住对方，而后，低声问：“你是谁？”

“这、这里不是明叔住的地方吗？”还以为自己摸错了门，那人吓得两腿直打哆嗦，后脑勺一抵墙壁，头上戴的一顶帽子就掉了下去，露出脸来。

叶渎一看对方的面目，似曾熟悉，想了一想，她记起来了：“二毛！怎么是你？！”那个曾经给日本商旅拉车、到码头凉茶棚子后，没能收回拉车钱的车夫小伙子，他怎么会找到此处来？

一听对方竟能喊出他的名儿，二毛也愣住了，定睛仔细打量着叶渎，教书先生打扮的她，脸上易容物未除，与当日使了“空空妙手”惩戒两个日本商旅、并将东洋鬼子的钱包转交给他的那个恩人的模样，有几分相似，特别是故作低沉的口音，他感觉就是那恩人无疑，不由得喜出望外，脱口回了一句：“恩人！怎么是你？！”

匕首一松，叶渎往后退了几步，坐到板凳上，看着二毛，问道：“你来找明叔？”

二毛忙不迭点头，摸了摸脖子，出了一身虚汗，小心凑上前来，搬来另一张板凳坐下，左右张望着，问道：“明叔还没回来？”

“叔他……回故里了。”叶渎心口又似被剜了一下，锐痛，忙吸气，平定了心绪，道：“你找他什么事？”

“回故里？那敢情好！”二毛像是松了口气，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份报纸，递了过去，“官老爷出悬赏通缉令了！就因为前些日子，明叔与我走得近乎，糊涂官居然怀疑到他头上去了！这事又不是他做的！”

他自顾自地说着，旁人听来也不大懂，叶渎就摊开报纸，就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些微亮光，低头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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